少周像个老实小学生一样坐在矮凳上,颇有些紧张地问安弗朗特:“我要做什么表情?”

她裂开嘴巴,一点点扩大嘴角上扬的幅度:“微笑?大笑?还是这样笑?”

她的笑容一次比一次夸张,浮夸又虚假,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滑稽。安弗朗特有些失语,尽管已经过了四年,但汉斯好像一点没变,这样说或许不太礼貌,但汉斯身上那种社会底层人的粗俗没有半点掩饰地平铺在他面前。

恍然间,他好像回到了四年前,在他还是赫尔顿庄园的小少爷时,汉斯就是这副模样。但他很快清醒,时过境迁,他已经经历太多事,曾经的穷奢极侈养尊处优也早已成为一场如梦似幻的梦境。如今的他露宿街头,无家可归,甚至要为下一顿饭而忧虑。

他回过神,用他那独特的语调缓缓道:“不用这么用力,自然一些就好。”

如夜晚花园中静谧之处的细语。

只是尽管安弗朗特这样说,少周还是觉得既然花了钱,怎么也要设法让这钱花的值,于是她冲安弗朗特露出了八颗大白牙。

看上去笑得很憨傻,可她却一无所觉,还兴致冲冲地叮嘱安弗朗特:“把我画的好看点。”

“……”

肖像画要什么美化?

安弗朗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但他也不打算和少周辩论,只想赶快画完让少周离开,于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在画板上铺了一张全新的画布,调好颜色后低下头,快速而流畅地勾勒出对面青年的轮廓。

在与少周对视超过三秒钟之前,安弗朗特淡淡地收回描摹她面部轮廓的目光,落在画布上隐约能够窥见少周面孔的线条上。他忽然发现,其实汉斯还是有变化的。他记忆中那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瘦弱少年依旧瘦小,几年没见,他依旧没有长高多少,还是那副又矮又瘦的模样,但终究还是有哪里变了。

他的皮肤黑了一些,也许是经常在日光下暴晒的缘故,尽管他是白皮肤的人种此刻却拥有着蜜棕色的皮肤。他那头红色的卷发比从前还要更加不服帖,像张牙舞爪的小狮子盘踞在他头顶,随时准备着暴躁咬人。

而在那沐浴着夕阳余晖的火红头发下,安弗朗特看到一双清澈到剔透的淡绿色眼睛。

是很漂亮的绿色,就像他多年前在庄园里见过的据说从遥远的东方漂洋过海运来的翡翠宝石。

安弗朗特愣了一下。

……汉斯的眼睛竟然是这样透彻的绿色吗?

他以前好像从没注意过。

但是不等他感叹这双眼睛的安静剔透,眼睛已经滴溜滴溜地转了转,显出几分狡诈来。安弗朗特看过去,就看见眼睛的主人坐不住地站起来,跺了跺脚又胡乱抓了抓头发。

少周老老实实地在矮凳上面坐了半个小时,终于忍不住了,一动不动简直是极刑,憋的人浑身难受。她静不下来,松了劲儿,脸上的笑意再维持不住,挎着肩用两只手狠狠揉了揉笑僵的脸,抱怨道:“画好了吗?累死我了。”

安弗朗特巴不得快点画完让少周早点走,但即便是他用最快的速度,画完一张他心中合格的肖像也要花上近一个小时。

于是他说:“还要半小时。”

少周有些烦躁地啊了一声:“这么久?!”

安弗朗特顿了一下:“如果等不及,你可以现在就离开。”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不收你的钱。”

其实安弗朗特现在是最最缺钱的时候,他口袋里的钱甚至不够他买一个干面包当做晚餐。但是此刻他宁愿饿肚子,也希望少周赶紧离开。

他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想法,是害怕从前的仆人反过来对他落井下石么?可是他已经经受过太多落井下石和白眼了,即便再加上少周一个也不多。何况他现在都摸不清少周到底认出他是谁没有,因为直到现在她没有表露出半点认识他的迹象。

比起那点虚无的被耻笑可能性,饥饿感实在已经快要将他的胃烧穿了。

可他还是说出那句允许少周直接离开的话。

安弗朗特本以为少周会转头就走,因为她脸上的烦躁不似作假,而且他也清楚,少周是一个多么喜欢金钱和占小便宜的人,既然有免费离开的机会,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但是少周拒绝了。

“做什么?我都坐半个小时,腰酸腿疼的,现在就走不白瞎了?!”

她的声音很大,没个正形地倚在桥边的石头扶手上:“快画快画,一会儿天都黑了。”

-

安弗朗特把肖像画递给少周,少周拿的很远,眯着眼睛仔细地看,仿佛很懂画画一样点评:“不错,还行。”

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打开一层,又打开一层,她搓了搓手,打开最后一层,露出里面五个破旧生了锈的铜币。

不知道的,见他这副仔细又虔诚的模样,只怕还以为里面包裹着的是价值连城的宝石。

她从里面拿出一枚铜币,放在安弗朗特的画板上,这时候天色更加黯淡了。

远方的赛维纳河面上,落日已经快要被水面吞没干净,只余下一点点橙红色的弧线,往来的货船发出遥远的轰鸣声,隐约却悠长。

刚才还吵着嚷着叫安弗朗特动作快一点的少周此刻却没有急着走,她背靠在新桥边缘的石柱,看向安弗朗特,吐字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让安弗朗特想要当做没听清都不行,当听到熟悉的名字,他的心脏好似停了一下,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下来了。

本以为和少周的交集已经结束,她将拿走那幅肖像画,而他会背起画架,与她走向相反的方向。但少周却忽然喊了他的名字。一声安弗朗特,仿佛一个提示,一点火花,一把钥匙,那些往事瞬间复苏,记忆重现,他们无法装作不认识。

他缓慢地抬起头,对上少周的眼睛,本以为那里面会充满嘲弄,但是并没有。少周的眼里没有半分恶意,一如既往,和多年前他在庄园精致的走廊、华贵的城堡内看向他时候的目光没有半点不同……就好像他还是庄园里那个尊贵的小少爷,而他还是那个不讨喜的仆人。

安弗朗特听见她问:“和我一起回家吗?”

-

毫无意外,安弗朗特拒绝了。

少周从没觉得自己能一次成功,不太在意地耸了耸肩,用脚尖点了点地:“那好吧。”

说完,她没有道别,直接转身离开新桥,将画家毫不留恋地抛在身后,就好像她方才邀请画家一起回家的提议只不过随口一说。

少周走下桥头,这条路上来来往往许多马车,马的粪便物遍布街道,一不小心就会脚下中奖,她看着路况,小心避开那些随处可见的马粪。

忽然,她顿住了。

她的目光停在一颗干硬马粪处,那坨马粪下压着一枚硬币。她没有丝毫犹豫,在马粪前蹲下,捡起那枚沾了马粪的硬币。

面额一块钱,她却仿佛捡到了宝,随手在路边摘了片叶子包住硬币,紧握在手里,脸上的欣喜仿佛中了大奖。

忽然,她若有所觉,转身看向赛维纳河上高高的新桥。

安弗朗特来不及转脸,猝不及防地和少周四目相对。所幸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不至于让他的窥视显得太过狼狈。

他刚想要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装作自己只是四处张望,就看见少周笃定他看到了她一样,冲他兴奋地笑。

她高高地举起手,拿着那只夹在绿叶中,从马粪里捡起来的硬币,用力地晃了晃,仿佛炫耀。

安弗朗特承认这一刻的内心十分复杂,他不忍直视地转开眼。

-

少周心情很好地回到简陋的住所,洗干净了那枚硬币,摊在一张废纸上晾干。

汉斯的声音忽然在她脑海中响起:“你在扮演我?”

少周没有回答,他却已经肯定。他喜欢钱,但也知道别人不见得会喜欢到他这种程度,何况是彼岸的少周,他不觉得她是那种会去捡马粪里一块钱的人。

疑惑地问她:“为什么?”

她不必扮演他,因为没人在乎汉斯什么样,是否变了性格,她实在不必扮演到这种地步。

沾了马粪的一块钱,只有他才会去捡。

少周语气淡淡:“这是你们的故事,不是我的。”

听到这里,汉斯有些着急,他以为少周会因此敷衍了事,急切道:“可是你已经参与进来了!所以这也是你的故事!”

过了片刻,少周才回应他:“放心,我答应了你,就不会让你的愿望落空。”

至于这究竟是谁的故事……她只是个穿针引线的人罢了。

而她自己的故事,又要追溯到很久很久|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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