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迟到了。

不仅在舜华楼耽搁了些时间,还要把那盒子宝石拿回家去放好, 顺便照一照镜子, 把舜华夫人给插在头上的两支华丽簪钗除下来。

笑笑坐着马车赶到南浦街催雪楼的时候,已经午时, 原定巳时开场的《梁祝》此刻早已演了两个多小时。

催雪楼前很清净, 除了一辆辆安静等候在门前的马车。

透过帘子张望,见整座建筑皆由洁白石头砌成, 恰如一座小小雪城。

与这雪城不符的,是今日这炎热的天气,才不过初夏, 就热得如同仲夏一般。

扇子倒派上了用场——笑笑为这身裙子专配了一把同色系的小折扇,上面只画着几只流萤, 粗看之下,就是一团一团朦胧的浅黄色光雾。

面前的催雪楼比想象中大的多,进门要经过一道深深的白石门洞。

笑笑摇着扇子,走得比小笛儿还要快些,生怕错过了这一场‘观影盛事’, 哪怕赶上个尾巴也是好的:舞台是怎样的, 演员们又是怎样表现的, 观众的反应又如何呢……关于这一场‘电影’的一切, 笑笑都充满了期待。

门洞里倒是凉快,有清风穿进来,伴着几只扑棱棱的灰鸽子。

甫一从门洞走出去,倒像是受不住外面的阳光似的, 眯着眼睛拿扇子遮着光。

门洞之外,是一个男子孤立的身影。

仿佛一帧黑白相片:城墙下,古树旁,有一男子,鹤势鸿姿。

虽然逆着光,笑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仲伦哥——这个人,即使一身布衣,也能从容地穿出昂贵皮草的效果来。

因为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差一点儿就脱口叫出对方的名字,一时又不晓得元龙朝的自己是否应该记得此人,生生把仲伦哥三个字咽了下去。

金仲伦却似是在寻找什么人,四处望着,一眼看到笑笑:“这位姑娘,戏台设在里面的院子。”口吻礼貌,完全是在尽地主之谊。

笑笑立住:“金公子可是在找什么人?”

金仲伦一笑,目光如湛净秋空:“在下的长随不知又跑去哪里歇晌了。”

笑笑道:“不知公子所为何事,我带的丫头可能效劳?”

金仲伦先拱手谢过:“在下只是想找一碗凉水罢了。”

笑笑先笑了:“席间定然有茶水,这一个时辰下来,撤下去的茶壶里总有剩下的凉茶水,只不知公子做什么用?”

金仲伦一脸茅塞顿开的表情,突然又望住笑笑:“姑娘……可是唐家的女儿?”

艾玛,金总你终于认出姐了。

“苏州唐府一别,总有四年多了。”金仲伦拱手,目光亲切了许多。

“仲伦哥何必客气。”笑笑也懒得装了,既然是熟人,就别老金公子金公子的了,叫得都尴尬了,“仲伦哥找凉水究竟是为的何事?”

从来没有谁叫过自己仲伦哥,但金总此刻并不觉得唐突,仿佛眼前这个女孩子就该这么叫自己似的。

‘仲伦哥’一路引领着笑笑主仆穿过花厅,向里面的院子走去:“方才有个孩子似是病了,独个儿一人退下席来,连个丫头也没跟着。我问她是谁家的,她也不说,只说要一碗凉水,我四下里找不到仆人,只得自己寻出来了,记得门前常有卖薄荷水的摊子。”

花厅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儿都不见,笑笑不免问道:“这里总该有侍候的人吧?”

金仲伦的表情有些复杂,到底是为难还是喜悦,笑笑一时也分辨不出:“戏楼的仆人多得很,只是如今……都凑到前头去看戏了。”

好家伙,这么卖座啊……

穿过花厅,笑笑已经看到了蹲在石榴树下的女孩子,梳着?o发,戴着芙蓉石发箍,穿着淡湖色的纱衫儿,不是八妹妹可掬又是哪一个?

笑笑急忙凑过去,赫然见那树下有点点血迹,不觉大惊:“可掬,你怎的了?”

这一声儿,倒唬了可掬一跳,白白的小脸儿抬起来,见是自家五姐姐,才放下心来:“五姐姐,不碍的。”说着伸手给笑笑看,手心里是一颗小小的牙齿。

原来是牙掉了。

想来是看戏的时候牙齿掉了,一时止不住血,才中途跑出来想找碗凉水冰着的。

笑笑不免心疼:“还疼么?”

“没事了,不过掉了个牙,”可掬一笑,站起身来,“凉水也用不着了,不疼了。”

一时看到笑笑身旁的金仲伦,又行了个礼道:“多谢公子了。”

已经有金家的仆人赶过来,金仲伦来不及治他们的罪,先吩咐道:“去端一碗温温的淡盐水来,给这位姑娘漱口。”

可掬又向金仲伦表示谢意,笑笑禁不住拉住她的手道:“今儿是谁跟着你的?”

“五姐姐莫怪我那丫头,她比我还小一岁呢,若是知道我掉牙止不住血,定要慌了神儿,弄得人尽皆知便不好了。”可掬低声道。

“你才八岁大,出门怎的带那么小的丫头?”笑笑忍不住道。

可掬不语,或许是有难言之隐,不愿在人前讲出。

笑笑叹一口气,只道:“她们呢?”

可掬一听便知是说唐家的姑娘们:“姐姐们都在看戏呢,若是知道定然会先顾着我的。五姐姐,你怎的来这么晚?今儿的戏可好看了!有古歌,还有对白,戏子们的唱腔和身段儿都好看!只不知那祝英台可嫁给马文才了……”声音暗下来,替戏里人物担着心。

金仲伦的嘴角泛出一抹微笑:“一会儿跟我来,重头戏在后头。”

待可掬漱口整理之后,几人便穿过花厅,来到气势恢宏的观戏楼,上楼时已听得一阵?篥声起,后转为缥缈的箫声。

观戏楼隔着一池碧水,便是戏台。

一个演员都看不到,只见满台的红花白花——想来,是祝英台脱去喜服,身着丧服为梁山伯哭坟,最终坟开合葬的一段戏吧。

看起来|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整部戏都已经结束了。

笑笑最终也没能赶上个尾巴。

突听得一声凄厉的唱:“愁绝!魂断!”

笑笑打了个激灵,也不知是被这突然的一声唱惊到,还是被这悲伤的气氛感染,拉着可掬的手,只觉得对方也在跟着激动发抖似的。

观众席是一片哀鸣:有人低低抽泣,有人无声落泪,有人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笑不由看了看金仲伦:首映礼很成功哦,金总裁。

金仲伦的神情却还像在期待着什么,莫非,结尾处有彩蛋?

笑笑正想着,便听得观众席有骚动之声,一只黄色蝴蝶飞过来,落在笑笑的袖子上,复又翩翩而去。

紧接着,又飞来一只,两只……十几只……上百只……

不知从哪里飞来如此多的蝴蝶,颜色各异,上下翩飞,身姿凄艳。

观众里的女孩子居多,此刻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任由泪珠挂在腮上:“是祝英台!是梁山伯!他们真的化为蝴蝶了!”

笑笑慨叹,梁祝的最后一幕,是化蝶。

可掬毕竟是小孩子,此刻兴奋得直跺脚:“五姐姐,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蝴蝶!我从没看过这么好看这么新奇的戏!”

观众的激动也不亚于可掬: “哪里捉来怎么多蝴蝶的?!” “金家真是有办法!”“说不定蝴蝶就是被这戏吸引过来的!”“快别说蝴蝶了,一说我就想哭……”

在漫天的蝶舞中,《梁祝》落幕。

散戏的人群里,每个人都红着眼睛。

乃至在催雪楼外面等着接主子的车夫们,还以为自己搞错了,主子是去看戏的么?莫不是去吊唁的?吊唁也不必哭得这么卖命吧,眼睛都哭肿了。

唐家的姑娘们人人都用帕子擦着眼睛,魂不守舍地走出了催雪楼。可掬也急忙跟上了唐家的大部队,她的小丫头哭得直打嗝儿,压根儿没留意到自家姑娘的异样。

笑笑早已跟小笛儿吩咐过了:“今日八姑娘的事儿,让荷露去跟晴丝念叨念叨去,没有这样欺负人的。”

笑笑却没有随着唐家人离开,而是专意留下来对金仲伦道:“恭喜仲伦哥旗开得胜,首演圆满。”

“笑笑过奖。”金仲伦亦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生平第一场戏剧的首映礼,对他来讲是很重要的。虽然身边的很多人并不把这当回事,甚至将今日这出戏算做了金公子不务正业的一大佐证。包括今日请来的商二代观众们,他们更多是看个稀罕,虽说今日这戏,他们也尽情地哭过了,但若让他们认同排戏这件事的价值,尤其是商业价值,他们恐怕会笑掉大牙了。

金仲伦可是决意要把这件事当做事业来做的。

不由看了看眼前这个认真为自己道贺的小姑娘,穿着蓝灰色的纱裙子,在阳光照射下,裙摆有水光般的星星点点。金仲伦发誓自己见过这件裙子,只是死活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小灰鸽子似的,倒是挺好看。

“小灰鸽子”并不知仲伦哥所想,还傻呵呵地笑呢,刚才听见对方叫自己‘笑笑’,感觉舒服多了,曾经的感觉都回来了。

两人就站在一株石榴树下说话,此处清净。

刚才来不及打量古装版的金总裁,此时倒能一饱眼福。

金仲伦一袭薄青色长衫,身姿瘦挺,穿古代衣衫便显得格外倜傥。气质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底子好,你是同田贯日还是身甲气由,这还真不是气质所能决定的,关键是遗传基因。

仲伦道:“笑笑可还记得,在苏州,你也不过八姑娘那般大。也是孟夏时节,掉了一颗牙。”

笑笑是真忘了,即使前世也经历过,但这些事情哪儿还记得这么清楚呢,便呵呵一笑:“我也找你讨凉水喝么?”

仲伦:“你央我买了很多粽子糖。”

自己当年还真是熊孩子一个,看看如今的可掬,俨然小大人一般了。

正想着,便有个金家的小丫头端着个糖盒子过来:“唐姑娘,您的粽子糖。”

这都什么时候让人买的啊?仲伦哥不愧是仲伦哥。

“人家都大了,早就不吃糖了。”笑笑一脸的不好意思,旋即就从盒子里挑出个最大的薄荷糖来放在口中吃了。

仲伦:这闺女越来越像她堂兄了……

吃人之糖,忠人之事,笑笑噙着满口的清凉道:“仲伦哥排的戏这样好看,打算一直在催雪楼上演么?多少日子演一场?”

“歌人们总要歇嗓子,大约,五天一场?”

感情您自个儿还未想好呢……“观戏楼能容纳多少客人?”

“若是满座,大约二百人。”

笑笑想了想:“今日是赠票,以后若是买票,票价几何?”

“想着定价三两银。”金仲伦说起自己的‘电影事业’,就兴趣倍增,管她是生意达人还是无知少女,此时能有人跟自己坐下来聊聊戏,便是人间第一幸事。伸手把长随招呼过来:“去,在偏花厅摆一桌儿茶点,茶要女儿环,点心要松花片糕、素签纱糖,再来个冰雪冷元子。”

这些大概都是八岁唐笑笑爱吃的东西,金仲伦的金牌记忆力在元龙朝依然超群。

笑笑加了一句:“再加一样玫瑰镜糕,不要撒芝麻。”这一点倒还是记得的,唐笑笑同学对吃总是怀有深情厚谊。

小长随:这姐儿是什么来历?连我们爷的口味都这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