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清那天心情极佳,不谈学术,只是和他们闲话家常。这也就罢了,邵远光竟还耐得下心来陪着他谈天说地。

话题兜兜转转一大圈,好不容易说到了冯启明资助的课题上边。可还没说上两句,严世清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笑着说:“这样,启明约了我晚上吃饭,大家一起吧。”

“我是孤家寡人,没有问题。”邵远光先应承了下来。

严世清点点头,扭头对陶旻说:“小陶,你也一起。”

陶旻下意识就要拒绝。

昨天的学术会审她就看出来了,冯启明和邵远光交情匪浅,多半知道他俩的关系,否则怎么会不让莫飞提前告诉她专家的姓名?

严世清看出了端倪,先声夺人:“你不会有家要顾吧?我可听说你也还没对象呢。”严世清说罢冲着邵远光笑了笑,又说,“我也叫了小梁,这小子刻苦,过了初三就回学校了。大家一起聚一聚,也算给远光接风。”

严世清这么一说,陶旻一时间也找不到理由推脱,便只好跟着去了餐厅。

陶旻跟着严世清和邵远光进了包间,椅子还没坐热,冯启明便到了。

陶旻看着冯启明,深觉他的眼神别有用意,就连严世清这会儿也透着股话里有话的感觉。

而另一边,梁毅鸣看见了邵远光,一扫以往的腼腆含蓄,立在邵远光一边,低声向他倾诉着仰慕之情。

陶旻正巧不想挨着邵远光坐,便要招呼梁毅鸣:“我跟你换”

陶旻话还没说完,严世清那边就发话了,“小梁,邵老师开学就留在b大了,你有什么问题也不急于这一时,先吃饭。”

梁毅鸣挠头笑笑,这才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严老的学生都是可塑之才。小梁好学又谦虚,很难得。”邵远光说话时,瞥了眼陶旻。

邵远光那句话,重音放在了“谦虚”二字。相形之下,也就是说她不谦虚了。陶旻鼻孔里冒气,扭过头不去看他。

人已到齐,也都进入了状态。严世清举起杯子招呼邵远光,“来,远光。”说着又向其他几人举杯示意。

等大家纷纷站起,严世清才说:“等过完年开学了,远光就要来系里执教了。虽然国内学校条件不如美国,但也算升了副教授,是件好事。我们先给你庆祝一下,接个风。”

听了严世清的话,所有人都向邵远光表示祝贺,就连坐在圆桌对面的冯启明都特意探着身子和他碰杯。

陶旻就在邵远光身侧,便也不情愿地举了举杯子。两人的杯子还没碰上,陶旻手一拐,就撤回了杯子,扬头把杯里的红酒喝干。

邵远光讪讪一笑,也不计较,嘴里还和她道谢。

相比邵远光的大度,陶旻觉得自己十分小家子气。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为自己排解,人家是副教授,副教授就该有副教授的气量,自己不过是个小博士,就该这样睚眦必报。

开席之后,严世清那边还在不停地夸奖着邵远光卓越的学术成果。陶旻听得刺耳,埋头吃菜。却听耳边传来邵远光虚情假意的谦虚托辞:“严老太客气了,我能留在b大,多靠您在学院力荐我。”

严世清笑而不语,冯启明则在一旁搭腔:“chris,你有真才实学,成果也好,不然严老怎么会这么赏识你?”

陶旻听着这一唱一和,低头翻了个白眼,心里骂了句:虚伪。在上发了篇文章,国内的学校还不是任他挑选,别说副教授了,差一些的学校说不定都愿意破格提升他当教授博导!陶旻赌了口气,绕过邵远光,举起杯子去敬严世清。

说完客套话,严世清举杯喝了口酒,叮嘱陶旻:“小陶,你和远光也是旧识,背景也相似,有机会找他多切磋切磋。”

严世清说罢,又拍了拍身边的邵远光,“远光,你也多指点指点小陶,也算是帮我分担。”

冯启明听了这话,又笑着揶揄邵远光:“严老很放心你啊,连小陶都托付给你了。”

邵远光微笑着抬头看了眼陶旻,举起杯子道:“指点谈不上,我们互相学习。”

邵远光手举着杯子悬停在半空中,等着陶旻过来碰杯。陶旻被撺掇得已是骑虎难下,不情愿地和那人碰了一下。又迫于一边严世清的压力,为了顾全颜面,她还是违心地说了句:“邵老师客气了。”

“邵老师”三个字叫得邵远光极为受用,他坐在椅子上,手扶着椅背,笑着泯尽杯里的红酒。陶旻站在他身边,则是浑身不适,抬起酒杯,带着股不服气的劲儿,一口喝尽,滴酒不剩。

酒过几巡,严世清终于又把话题扯到了课题的事上。“启明,我把这个课题交给远光和小陶,你放心不放心?”

冯启明拿起餐巾擦着嘴,眼神在圆桌对面的两人身上游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chris是心理学领域的翘楚,小陶在神经学方面又有建树,珠联璧合,我自然放心。”

严世清点头,又去嘱咐邵远光:“你了解启明那边的需求,课题你就多费心。小陶的计划你多把把关,有什么问题直言不讳。她在心理学方面还是新人。”

导师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陶旻就算不乐意,也已经无力回天。

邵远光瞥了眼陶旻,对严世清说:“严老您客气了,我尽力而为。”

晚餐吃到八点多便接近尾声了。临近离席时,邵远光俯身过来,在陶旻耳侧低声说:“陶,强迫症的研究你先放一放,我手头有个题目适合启明那边的课题。”说着,他又直起身子,看着陶旻,不容置疑般地说了一句,“跟我一起做。”

邵远光语气不算强硬,但显然也不是在征求陶旻的意见。自从邵远光去了美国,多年以来就没有人再用这样的口吻对她说话了。即便是英国的导师,说话时也颇为客气,都是商量着来的。

一时之间,陶旻有些不习惯。她心里不乐意,但也没有办法。严世清刚才已经发话,就算她不愿意,也已经没别的选择了。

见陶旻沉默,邵远光自顾自地报出了研究的主题:“关于欺骗的。”

“我回去考虑一下。”陶旻抬头迎向他的目光。

邵远光笑着点头,站起身,俯视着她:“别想太久了。当然,你也没有那么多选择,尽快告诉我吧。”

邵远光说完话,转身就去衣架上拿自己的大衣,留下陶旻一人坐在桌边。

陶旻扭头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恨得牙痒痒。从来都是他先起身,他先离去,赚足了俯视自己的机会,同时也给她留下了凝视他背影的充分空间。

早知如此,她刚才说完“考虑一下”,就该率先离席的!也让他尝一尝这种被人撇下的滋味。

吃完了饭,几人散了伙。冯启明开车送严世清回家,邵远光也搭了顺风车。陶旻则和梁毅鸣往宿舍方向走去。

梁毅鸣仍然沉浸在见到“偶像”的兴奋状态中,赞赏完了“邵老师为人谦和,成果丰硕”,便又向陶旻表达羡慕之情:“跟着邵老师做研究,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

你以为他长了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其实他心肠极为狠毒。你以为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其实学问还没开始长进,却先就被他逼疯了。

这是陶旻想说的话,只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深知他是这种人,那她自己是什么?受虐狂吗?

陶旻想起原先在英国时,她不过是个刚入大学的小丫头,就被邵远光逼着去读经典文献、泡实验室,生生把她十足的玩心打压得半点不剩。

明知和这种人相处不易,却还是和他谈起了恋爱。说是谈恋爱,也不过就是一起泡图书馆、泡实验室,就连学术争论他都不曾让过她,更不用说对她温言软语了。

可是她就是贱,对自己下手狠毒。但又怎奈人外有人,邵远光就是比自己还狠的人。相处两年下来,他磨得她自尊全无,到最后拍拍屁股,连个缓冲期都没有,告了别,只身飞去了美国。

陶旻叹了口气。她能有今天,真是拜他所赐。

梁毅鸣先送陶旻回宿舍,还没到门口,便看到有个人站在宿舍楼前的路灯下抽烟。那人背靠着灯柱,一手夹着支香烟。这本是个帅气的动作,可怎奈再帅的帅哥也扛不住天寒地冻,他正一个劲地往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哈气,那样子似乎有些滑稽。

那人看见他和陶旻并排走来,动作戛然而止,手握着拳头抵在嘴上,任手指间的香烟在北风中燃烧着。

那人死死地盯着两人,由远及近,看得梁毅鸣步子不由顿了顿。他看着那人觉得眼熟,但印象里,似乎又没有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陶旻本来低头走路,似是察觉到了梁毅鸣的迟疑,便抬起头,正好看见路灯下站着的楚恒。

楚恒也在看她,眼睛里反射了路灯的光泽,直直投射在她身上。

见陶旻停住了脚步,楚恒掐掉烟头,走了上了。

他走到两人跟前,没有和陶旻说话,反倒是先去看梁毅鸣。

梁毅鸣被楚恒看得发憷,扭头去看陶旻。陶旻则是面无波澜,看着那人。梁毅鸣也并非不识趣,心里一想也就明白了。

他和楚恒点了点头,便对陶旻告辞:“师姐,那我先走了。”

等梁毅鸣走远,楚恒仍不说话,一双眼倒是在陶旻身上扫来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