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将自己的烦恼说与沈谦知道, 被沈谦笑话了一番,她这才想明白:阮家横加在她身上的枷锁, 也有一半是那些世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造成的,甚至一定程度上她自己都信了, 视为难以逾越的难关。

这世道,一直到十几年前,女子出嫁,还要冠夫姓。就如阿俏的母亲宁淑嫁入阮家, 就该叫做阮宁淑, 或者连名字都不能保留, 就叫做阮宁氏。如今像宁淑这样, 女子能保留娘家姓氏就已经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进步。

可是规矩改了,观念却还是旧的。人们还始终认为嫁出去的女儿, 就是泼出去的水, 嫁了出去,怎么还能算是娘家的人?怎么还能操持娘家的产业?既然嫁女的一方都这么想, 夫家自然当人是进了自家的门,予取予求, 要求妻子一味付出,甚至把娶进来的人当做个东西,随意打骂虐待,这种故事街谈巷议里也没少过。

可是沈谦却在阿俏面前表了态,一旦两人结婚,他依旧会将阿俏视作一个独立的人, 不仅保留娘家的姓氏,更会同意她是一个“阮家人”。即便她出嫁,有了沈家的这份保证,阮家也不应当将她的名字从阮氏族谱上取下来。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依旧有资格传承“阮家菜”,看那些族里的人还能再用什么理由来刁难她?

“我说,”沈谦不知想起了什么,双眼亮亮的,“干脆你随我一起去上海,我们在上海直接结婚,然后再一起回家,突然出现在你家的族人面前,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然后看他们怎么反应。”

阿俏凭空想象了一下这番场景,觉得族长叔伯们恐怕鼻子都要气歪了,偏生这口气他们在沈谦面前一定不敢发作,忍不住也想要笑。

她再抬头,忽然发现对面坐着的人正在偷偷地坏笑,登时明白过来,这人是变着法儿骗她赶紧和他结婚呢!

阿俏当即娇嗔着假装发作,对方则赶紧道歉赔不是,两人真真假假地闹了一阵,彼此心里都是甜丝丝的。

“对了,我弟弟那件事,查到什么特别的没有?”

阿俏想起这茬儿,赶紧问对面的人。

“昨夜事情多,我已经吩咐人查过了一遍,看上去像是巧合,一帮没眼力的江湖混混听说浩宇家里是做生意的,很有钱,就干脆绑了人要好好敲你家一笔。可能也正好是赶巧了,赶上是昨夜。”

阿俏低下头去,沈谦赶紧问怎么了。

阿俏愁眉不展地说:“我只是在想,怎么偏偏就是浩宇呢?”

“前些日子那‘九连珠’,也是冲着浩宇,然后绑票敲诈,也是浩宇,我这个弟弟……阮家,怎么就这么倒霉的?”

沈谦听见这话,一张脸也渐渐冷下来,逐渐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是有些奇怪。”

他一抬头,望着阿俏:“我会吩咐弟兄们,将这事儿再好好查一查。”

阿俏这才展颜,点头笑道:“那多谢你啦!”

“客气!”沈谦笑道,他看似随意地凑上来,双臂支撑在咖啡桌小小的桌面上,压低了声音对阿俏说:“那……一起去上海的那个主意……”

阿俏红着脸,低着头,始终不敢抬起来看对方。

“我……我还没想好……”

沈谦逗她,“也不是没想好,是胆儿小,还有点儿不敢吧!”

又来激她?!

阿俏半是恼怒地抬起头来,白了他一眼,说:“谁说我不敢了!我这就回去和我娘姐姐她们说一声。”

要是真的先斩后奏,也未必就是个走不通的法子。

“好!”沈谦这还赖上她了,“我随时等你的消息。只要你一个电话,我会在半个小时之内,派车来接你。”

阿俏睁着眼,眨啊眨地看了对方片刻,终于还是略怂,低下头,半天冒出一个“好”字。

沈谦则不忘了嘱咐她:“可记着,千万别再喝酒了。昨夜你那副样子,可真是将我吓坏了!”这个阿俏,一旦醉了,哥哥和爱人就差别立现,这教他心里又是快慰,又是惭愧。

阿俏将将赶在阮家开始准备席面之前回到了阮家大院。

她早先查看过最近的预订记录,而今天一天,前来阮家预订席面的人又多了不少。毕竟省城局面刚刚稳定下来,不少人想接着这机会庆祝庆祝。也有些人是在庆幸最混乱的时局已经过去,人财无恙,那钱也没有继续捂着的必要,索性出来享用点儿好的。

不仅阮家是如此,城里其他有些规格的酒楼,也都是一样。

阿俏检查了阮家大厨房备下的菜式,火候与滋味保持了原有的水准,她很是满意。

待阿俏忙过,匆匆用了一点儿吃食,宁淑就将她叫到账房去。

“阿俏,其实家里的生意早就可以交给你了,只是娘有些自私,觉得好像一旦放了手自己就像是个没用的人了,所以才一直管着。”宁淑怜爱地望着爱女,“这些,以后就都交给你了。”

宁淑将桌面上早已整理好的全套账簿往她面前一推。

“‘阮家菜’原该由你担着,实至名归。”宁淑淡淡地说着,脸上依旧流露着一丝疲惫。

“那娘,您……”阿俏一面问,一面在账簿里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拿起来看过之后,才惊讶地说:“娘,您这是……”

她在账簿堆里找到了一张股份的转让书,上面分明写着,宁淑将名下“阮家菜”的两成干股无偿转让给阿俏,这两成可以由阿俏自由支配,无须通知宁淑。

“阿俏,该是你得的,你就拿去。”宁淑说得决断。

“可是娘,您……”

阿俏问到一半,声音就哑了。她此前隐隐约约有些预感,经过这一夜她和浩宇的事,母亲宁淑对父亲阮茂学已经彻底死了心,而且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阮茂学了。

“是的,”宁淑点点头,伸手去整理了一下垂落在肩上的秀发,柔声说,“经过这件事儿,娘已经彻底想明白了。你已经成人,终身也将有所托。浩宇则已经开始懂事。娘没有必要为了你们两人,再苦苦地为难自己了。”

宁淑说得平淡,阿俏却突然鼻头酸酸的,有点儿想哭。

“不是你们哪个的错,也不全是你们父亲的错,是娘自己,娘的心不在这里了,人再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那……娘,您以后打算怎么办?想要去哪里?”阿俏赶紧问,她是真的急了,知道宁淑会与阮茂学分开,只是没想到宁淑分得这么干净利落,而且看这样子,是说走就走。

“我明天晚上送浩宇回学校,过两天就走,去上海。”宁淑说了她的打算。“前阵子我有个老同学来信,提起在上海开了一家成衣铺子,想邀我一起入伙。我说我虽然出不了太多本钱,但是出点力,帮着出出点子,搭配面料,设计式样,却还是做得到的。”

宁淑嘴上这么说,可是心里却有点儿惴惴。阿俏看出这一点,赶紧给她打气:“娘,您难道不觉得吗,你在衣裳搭配上的天赋,比您的厨艺要更好!”

她说的是实话:在这个阮家,无论宁淑遇到什么挫折,什么糟心的事儿,她的头发和衣饰,永远是一丝不苟。外表的体面实际是她内心尊严的体现,哪怕再辛苦再心累,宁淑总要对得起自己。

阿俏这么说,宁淑忍不住笑了,啐了一口,说:“你这是夸娘,还是笑娘呢?”

阿俏赶紧凑上去说:“娘,‘五福酱园’的那成干股您一定收好。回头我让人把本钱和分红都送到上海来。上海大地方,东西铁定很贵,您可也千万记着,别苛待了自己!”

宁淑听了很是感动,点点头,说:“阮家的股份我不要,因为就该是你的。而酱园的股份,是我闺女孝敬我的,我怎么会不要?”

“对了,娘,您已经决定了,过两天就走吗?”阿俏问,忍不住又想起沈谦的那个提议。

“是啊!”宁淑点点头。

“那您怎么和……和爹说?”

宁淑这下被阿俏问住了,迟疑半晌,说:“不和他说了,他自然明白的。”

阿俏有心邀请母亲和她一起去上海,可她到底还未向沈谦打过招呼,只有暂时按住不说。只不过她想,若是她陪着母亲一起出门,或许再带上个阮清瑶一起走,父亲阮茂学可能更要后知后觉,反应不过来妻子已经决意要离开他了吧!

“阿俏!”

阿俏正在琢磨去上海的事儿,阮清瑶也为了相同的事儿来找她了。

“我接到了大堂姐的信,说是的她马上要举办婚礼了。邀请咱们去参加她的订婚宴。”

大堂姐是大伯阮茂才膝下的千金,叫做阮清珊。说来阿俏还从来没见过。

阮清瑶一面看信,一面“唔”的一声,说:“这回清珊是特意写了邀请你去,还问你能不能帮忙操持一下订婚宴。她写了说上海最近特别时兴私房菜。有一家新来上海开银行的,因为家里的厨娘做得|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一手好菜,可是挣了不少脸呢!”

阿俏听了便挑眉,微微笑着说:“看来这个大堂姐,还真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若不想着让阿俏帮忙操持婚宴,就始终还想不起来有她这么个妹妹了?

阿俏想了想,阮清珊信上写的人物应该是寇珍。寇珍能这么快在上海滩打开局面,这令她也完全想不到。而大伯阮茂才也算是银行界一员,见了寇家异军突起,难免眼热,这才想起了阮家自己,也是做私房菜的。

“平时年节的时候,也不回来看看祖父和咱们这些亲戚,说要摆喜宴了,倒将咱们都想起来了。对了,二姐,你打算随多少份子钱啊?”阿俏故意问阮清瑶。

阮清瑶自从上次的事之后,钱财上格外小心,一想到这次去要包个不小的红包,难免肉疼,手一伸,就想将自己的口袋捂得紧些。

“姐,按我说的,不如咱们,就按着这个借口,一起去上海吧!”

阮清瑶不知道宁淑也想去上海的事,一时惊奇地睁大了眼。

去上海的事,其实无论是宁淑,还是阮清瑶阿俏姐俩,都算是临时起意,所以要在短短的一两天之内将阮家的事儿都安排好,是一件……人仰马翻的事儿。

第二天下午,宁淑带着阮清瑶阿俏姐俩,将阮浩宇又送回育才学校去。

到了学校,宁淑自去见校长和宿管老师,阮清瑶和阿俏则留下来陪着浩宇。

阮浩宇得意地挺着胸脯,说:“这下子全校可都知道了,我有两个多么漂亮的姐姐了!”

育才学校的这片校区都是男生,阿俏她们果然见到不少人路过的时候眼光会自然而然地朝她们这边溜过来。

阮清瑶伸手就在浩宇后脑拍了一记,说:“臭小子,就你嘴贫!”

“二姐……”臭小子委屈地抱着后脑,心想他好像本来是想拍马屁来着,怎么就拍到马腿上去了呢?

“浩宇,在学校记得好好保重你自己,要为娘和姐姐争口气。”阿俏不忘了叮嘱这个唯一的弟弟。

臭小子依旧抱着脑袋,冷不丁抬起头问:“二姐,三姐,娘和姐姐们,是不是以后就会离开,不要这个家了?”

听到弟弟这么问,阿俏不禁抬起头,与阮清瑶互视一眼。

“不是这样的!”阿俏先开了口。

“我们三个,始终都是一家人,不仅血缘无法改变,而且理应互相理解并扶持。”阿俏伸出手,握了浩宇的手,又去拉阮清瑶的手腕。阮清瑶故作傲娇地白了她一眼,仿佛她并不习惯这种亲密,可她到底没将手抽走。

“只是,爹娘也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我们需要尊重他们的选择。”

阿俏很努力地说出了这句话,这印证了浩宇的猜测,阮清瑶与阮浩宇,彼此看看,到底还是低下头去。

少时宁淑过来,见到他们姐弟三人这样,也少不了一怔。阿俏连忙给母亲使了个眼色,自己拉着阮清瑶躲到一边,让他们母子两个好好说一阵话。

远远地,能看见宁淑慢慢地向浩宇说些什么。而阮浩宇则一直默默点头。

最终宁淑张开双臂,将浩宇拥了拥,然后望着身高已经快要赶上自己的儿子,眼中似乎有泪。

这时候有阮浩宇的同学正好过来,打了声招呼,问了一句:“浩宇,这位也是你姐姐么?”

浩宇转过身,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是啊!”

宁淑即便伤感,此时也没屏住,笑了,终是向儿子挥手作别,又答应了一到寒假就来看他,这才向他挥手作别。

浩宇归校之后,阮家母女又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将各自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将离开之后各项生意做出安排。离开那天,阿俏事先向沈谦打了招呼,因此沈谦派了人开车来接。

她们原想阮茂学要去市府上班,她们出门的时候应该已经不在家了。可没想到这天阮茂学就是赖在花厅里看报纸,不肯离开。

阿俏和阮清瑶事先提过这茬儿,说是要去上海住两天,阮正源与阮茂学听说是去参见清珊的婚礼,只问了一句生意都已经安排好了,就没再多说。

然而据阿俏暗中猜测,宁淑要离开的事儿,却可能没和阮茂学说过。

不过既然外面车子到了,阮清瑶就开始指挥阮家的仆人将她们的行李一起搬上车,当然宁淑的行李也混在其中。

而阿俏则一遍一遍地检查家里的生意是不是都安排妥当了,当然她除了阮家的生意之外,还有酱园的生意,要靠小凡将她的安排一样样地都交待到城外的作坊和城里的铺子那里去。

除此之外,还有些重要的文件和票证阿俏都随身带着,阮清瑶看起来也是如此。

到了出发的时候,阮茂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花厅里了。宁淑则快步从内堂走出来,对阿俏姐俩说:“走吧!”

阿俏见宁淑今日打扮得不同以往,也不见她的穿戴有多奢华金贵,只是收拾得更加整齐体面。只是宁淑双眼微微有些发红,但是见了阿俏她们则镇定地微笑着,笑着招呼她们一起出门。

沈谦派来的车子停在外面盐阜路的路口。阿俏和阮清瑶先上了车,阮清瑶喜欢坐在副驾的位置,阿俏便由得她,打算自己和母亲一起坐在后座上。司机正打开了车门,准备让宁淑上车,这时候大家都听见远处巷口传来一声咆哮。

“宁淑”

只见阮茂学气红了脸,朝汽车这边飞奔过来。

“你们都给我滚下来!”这当爹的愤怒一声喊。阿俏远远看见他手上好似拿着什么文书,心知母亲一定是将离婚协议拿给他签去了。

阿俏当即开了车门要下车,却被宁淑止住了。

“宁淑,你……你这是真的要走吗?”到了宁淑面前,阮茂学秒怂,可怜兮兮地伸手扶住宁淑的肩膀,“我知道以前好多事儿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么?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宁淑盯着他,很认真地说:“我离开,就是在给你机会,给我们两人机会。”

她扭头望望阮茂学手里的那张纸,小声说:“不如就此分开一段时间,彼此都冷静冷静。你什么时候想签这个文书,就签吧!”

阮茂学闻言暴怒,突然伸手将那份文书撕个粉碎,说:“这个婚,就算你想离,我也不会同意你离的。”

撕完文书阮茂学将一手的碎纸朝地面上狠狠地一扔,怒道:“你不就是想离了婚以后去上海找那个文仲鸣吗?我告诉你,你休想!”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眼镜也歪了,斜斜地挂在鼻梁上,也顾不上去扶一下,大约是全忘了这茬儿了。

宁淑听见他提起文仲鸣,忍不住低头笑笑,然后抬起头来,望着阮茂学:“茂学,其实你一直在找借口,不肯面对现实。你总是习惯将我们之间出的问题推到别人身上去,今天是文仲鸣,明天是常小玉……你可曾想到过,这答案很简单啊,其实就是不再爱了啊……”

阮茂学听得呆了。

宁淑从没这么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问题其实就出在他们两人之间,只是他们两人没有刚开始的时候那样相爱了。

如果依旧相爱,他们应该还是能相互容忍的吧,就像宁淑当年那样,扛下那么多压力最终还是嫁了阮茂学。

“这份文书,你签与不签,对我来说,都一样。”宁淑望着阮茂学,“我早先只是觉得,能放,就还是放彼此一条生路吧,对彼此都好。”

说完,宁淑一转头,上了车,关上车门,礼貌地对那司机说:“师傅,耽误时间了,对不住。劳烦你开车吧!”

她说话的时候,阮茂学兀自呆若木鸡地留在原地。直到车子启动,阮茂学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再次大喊一声:“宁淑,是我错了!我是来求……”

车子绝尘而去,将阮茂学的半句话抛在身后,“我是来求你别离开我的啊!”

可是又怎样呢?

他每次想到真正该说的话的那个时机,似乎都有点儿晚。

母女三人一起往上海过去,这一趟旅行由沈谦照顾得殷勤备至,连一向挑剔的阮清瑶都连连点头,赞不绝口。

可是沈谦却自始至终没怎么露面。

阿俏明知他就一直陪在左近,可是两人直到行至昆山,才又见了一面。

阿俏向他随意说了些过往情由,又顺口提了一句她大伯父家的打算。

沈谦听了,一挑眉,唇边流露出难以察觉的笑容。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是么?”

这可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