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疆气得骂了声街,来不及回头便飞速离去。

不知是不是泡了药泉的缘故,身后灰衫仙官体力大开,腿脚快得哪像受了伤要疗愈的样子,耐力比霍无疆还足。天色逐渐暗透,一阵不合时宜的冷风吹来,全身因酒热而扩张的毛孔受了这通无情的抚摸,霍无疆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冷颤。

眼梢余光向后一扫,那人影不离不弃,咬得实再够紧。

先前还感叹此行顺利得过了头,这会儿才知是好戏在后头。霍无疆不欲恋战,也不想惊动他人徒惹麻烦,他此刻体内被酒劲冲得翻江倒海,拼力压制住浑身的不适,腿脚尝试再快些,眼看四重天的天门就在眼前,只要出得去,一切都好办。

正思索间,又是一股火辣酒劲从小腹涌泄而出,顿时天灵一震,身形也控制不住地左摇右晃起来。霍无疆喉头滚动,感觉下一刻就能吐个昏天黑地。

突然视线尽头映入一抹熟悉的白。

霍无疆一怔,眯着眼睛望过去——事后回想一点也不夸张,那一刻,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霍无疆足下使力,确定身体又能变回清风了,毫不犹豫地化形而去,钻入一只雪白的衣袖中。

灰衫仙官的声音在袖子外响起,语气甚是恭敬,与方才同妙鼋真君对话时的客气完全不同,似乎这次是实打实的尊崇,行礼问候道:“下官见过山岚君。”

白玉休声音淡淡,回礼道:“一爵真君。”

……谁?

一爵真君?袁一爵???

霍无疆顿时酒醒了大半,扒拉着袖子心道天下还有这样的事,这人就是袁一爵?

袁一爵追人追得急,这会儿气息还没稳下来,平了两口粗气后才道:“山岚君,不知刚才你是否见到一个可疑身影从此处飞过?那人行动极快,须臾间就没了踪迹。”

一只衣袖负在身后,但不是藏着霍无疆的那只。白玉休神情如常,道:“没看到。”

藏在袖子里的霍无疆此刻一心看好戏,白玉休言语间明显有意包庇自己,他脑袋昏昏沉沉还被酒意控制着,但按捺不住一颗好奇心驱使,不遮不掩地从袖间探出了脑袋。

可惜方位挑得不对,始终看不清袁一爵的脸。

袁一爵眉头微蹙,自言自语道:“刚才明明看见他往这边跑的……”想不通,对白玉休道:“不瞒山岚君,方才我在妙鼋殿做客,碰见一宵小之辈行动鬼祟,不知潜入真君府意欲何为。我奋力直追,一路下来差点就抓住了,没想到一不留神还是叫他跑了。”

白玉休看他一眼,道:“可有丢失财物?”

“那倒没有,”袁一爵摇头:“我身上从不带贵重之物,没什么能让他偷的。对了,这么晚山岚君还在天宫?”

白玉休垂下眼,身前那只袖子很是不乖,正悄悄摸摸的小幅度乱晃。他看了须臾,才道:“从景霄宫来,正待回山岚境。”

袁一爵一听,当即了然点头:“明白,原来是往岱元神君处去了。二位平日难得见面,少不得要多叙几句,留至深夜也在情理中。”

岱元神君不是旁人,正是上一任南境境主,白玉休的父亲白云亭。霍无疆对这名号还有印象,还是上次入翠晴峰时听白寒蝉说的。这位神君两百年前退位后便升入八重天景霄宫,成了天界首屈一指的高阶神君。据说此人地位显赫,声名远播,在众神之中分量颇重,名望也颇高,是位实力与口碑皆不俗的大神官。

白玉休似乎不欲与袁一爵多叙,颔了下首,道:“时辰不早,先告辞了。”

袁一爵自不敢拦,拱手一礼,送道:“山岚君慢走。”

夜行的晚风在耳畔呼呼作响,霍无疆吹得脑袋发懵,胃里一阵接一阵的翻江倒海,头也越来越沉,眼睛眯得睁不开,只想立刻找一张床睡倒了事。突然,他身体一个重心不稳,硬生生从袖子里栽了出来,再度化回人形。

高空之上,身下是空无一物的浩渺长天。霍无疆身体快速下坠,犹如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却没更多的力气去阻止这场云端的跌落。醉意如洪水猛兽,视线已然变得模糊不清,千斤的眼皮越来越沉,一寸一寸控制不住地将要合上——

恍惚间腰上一沉。

下落的身体突然打住,似乎被什么东西稳稳托住。那物什不算柔软,跟人的手很像,透着暖暖的温度,坚定地托在腰后。霍无疆被它扶直了身体,朦朦胧胧间看见有个高高的东西竖在眼前,白白的,还发着光。八壹中文網

谁家木棍这么高,还这么亮?

霍无疆眯着眼睛抬起双臂,一左一右圈了上去。他这会儿醉着,本意是想借助这根棍子支撑一下不太稳当的身体,可这木棍跟腰间的东西一样暖,在这寒凉的夜风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想要去靠近。

真暖啊。

额头架在上面还有点软软的,像人的肩膀一样宽。

这点冷夜里极难得的温度引得霍无疆根本挪不开手,本能的想要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于是,他就真索性将自己整个贴了上去,手臂牢牢的圈住这道热源,迷迷糊糊间还不忘点评道:“不错不错……真暖和……”

霍无疆醒来时耳边已没了风声,他躺在一张石凳上,睁开眼先看到浩瀚的银河星空,天幕出奇的黑,但也出奇的亮。他转动眸子,瞳孔里映入一汪巨大的湖泊,月光在湖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两旁的银杏树影婆娑,黄色的叶片缀在树梢上,或是撒向脚下的路面,犹如一张金色的地毯铺在眼前。

靴底踩在树叶上发出两声轻微的簌簌,霍无疆猛地坐起身,一抬头便见几步开外的湖岸边白玉休负手于后,正向他这边看过来。

那人目光如明月清朗,神色如常,不发一语。霍无疆揉了揉还有点晕乎的脑袋,先挥手打招呼道:“是你啊山岚君!”

白玉休停顿了片刻,道:“袁一爵要追的人是你。”

“可不就是我喽,”霍无疆不大痛快地撇撇嘴:“早知道他就是袁一爵,今天就不该钻你袖子。啊对了,多谢啦,救了我一回。”

白玉休问:“他为何追你?”

霍无疆心道话不能全说,便靠着椅背一脸懒散道:“上回在龙潭边跟你提过的魔尊岩夙,他练功走火入魔,急需一味灵丹入药——噢,就是贵界妙鼋真君殿的润元丹。我嘛……嘿嘿你知道的,我这人,不拘小节惯了,顺手牵羊就去|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借了几颗,哪知正好碰到在硫磺池里洗澡的那小子。他以为我偷窥他美人出浴,风风火火就追了上来,弄得我都懵了。”

半真半假的一通搪塞,霍无疆伸了个懒腰,带着笑意看过去道:“想不到你我他三人竟然这样先聚了头,山岚君你说这算不算缘分?”

白玉休不理他胡言乱语,黙了默,又问:“醉酒是为何?”

“醉酒?”霍无疆思绪回流,想起自己在妙鼋殿偷喝了人家多少药酒,以致后来差点坏事。他摸着脑袋打哈哈道:“好不容易上一趟天宫求一回仙药,看真君殿里还有那么多别的宝贝,他那儿的酒酿得真香,就是味道略带些药汁的苦涩,不过也能接受,就……唉,反正丑已经出了,你看见就看见吧。”

泸沽城外的这片湖水常年微风舒爽,明暗交叠的树影间一片片黄叶随风飘落,落在白玉休肩头。霍无疆看得有些出神,正想伸手去摘一片下来,腰间噩灵突然苏醒,兴冲冲滑了出去。

泛着紫光的长剑弯曲如蛇定格在眼前,白玉休微微蹙眉,想起那次在龙潭此剑追着黑衣人破出水面,打斗了几个回合后手中无问突然主动迎击,与这把剑配合无间,却不知是何缘由。

无问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白玉休不露声色,霍无疆掐住了剑柄好似抚摸宠物一般的对噩灵道:“你又怎么了?快睡快睡,都什么时辰了!”

白玉休忍不住看了噩灵一眼,道:“此剑……通灵?”

“算吧,”霍无疆歪头摸着噩灵:“你知道么,它今天认出袁一爵了。先前我还奇怪它怎么突然发作起来,后来当知道那人就是袁一爵,我猜……嗯……应该是那晚打斗中噩灵伤了袁一爵,他身上一定有被剑刺伤的痕迹,所以噩灵才认出他。”

这么一想,这几日袁一爵之所以连番去硫磺池泡澡疗伤,似乎也说得通了。

时辰不早,霍无疆揪了把噩灵的“耳朵”将它收回腰间,拱手对白玉休道:“后天就是进阶日,山岚君若不嫌在下惹事,到时我与妖尊一起上翠晴峰拜会,可好?”

白玉休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没有作声,只伸臂将一只手递了上去——掌心慢慢摊开,上面躺着一块翠绿的玉牌,上缀雪白流苏,玉牌剔透如镜,镂有几根青竹与竹叶。

霍无疆有点愣,指了指自己问:“这什么?给我的?”

白玉休手托着玉牌没有动,道:“执此通行令牌,可自由出入翠晴峰。”

翠晴峰是山岚境仙府道场所在,既是通行令牌,岂不等于给了一把山岚境大门的钥匙,今后可无须通传,自由来去?

霍无疆大吃一惊,心道这礼未免太贵重些,正想拒绝,却听白玉休又道:“公子此前多番戏弄澜舟,似乎欠他一声抱歉。今日收下此牌,他日若得空,可入山见他,当面赔罪。”

嘿,原来是打的这个算盘?

霍无疆嘴角一弯,欣然接过玉牌道:“山岚君提醒得对,我是该亲自登门谢罪的。澜舟年少有趣,大家不打不相识,在下也正想交他和寒蝉这两个朋友。”

他将玉牌拎到面前细细看了看,赞叹玉质通透纹理悦目,眼见时辰真不早了,再次向白玉休谢过今天的搭救之恩,挥手道:“后日就会再见,不多叙啦。山岚君,我先走一步,你也赶紧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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