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府寿宴,长安城外,蒙面剑客,百川归一。

原来是他。

那日在荒僻郊外,秦萧萧与这人素不相识,他自遮面容,没说上几句话便要与她开打。先时秦萧萧以为这人好武,在暗处见她料理了几个仇府家奴,一时技痒,想要与自己切磋一番也是有的。谁知在她使出一招乾坤一剑之后,那人招式忽变,招招狠辣,步步都想致秦萧萧于死地。要不是关山度机变,妙计智退此人,她或许已经不明不白地丧生于那人的天门十八式之下。

秦萧萧的目光追随着那双别致的缎鞋而去,一点儿没有留心周围人们的言语。皇帝落座之后,先前站着的王公大臣、宗亲贵戚也都依次落座,宫女们迈着有条不紊的步子,络绎从两旁为众臣换上花样百出的菜品。

宫鞋交织,挡住了秦萧萧一直盯着的缎鞋,她不做多想,迈开步子想要上前拨开挡在前头的宫人,好拉住缎鞋的主人,看清他长得什么模样。

“萧萧。”黎小容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他们身边,悄无声息地站在秦萧萧身旁,极为小声而坚定地喊着秦萧萧的名字,唤回她的理智,“不要上前,这是大忌。”

坐在前边与众人举杯共饮的李牧似乎听见了后头的响动,趁着大伙儿将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时,他宽大的衣袖扫过桌角的一碟点心,将无辜的它们洒落在地。秦萧萧和黎小容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收拾。

这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且又是在极短时间内完成的,没有人留意到站在李牧身后低眉顺目的宫女先将从后头伸出脚,想要上前;尔后光王桌上的点心才适时掉落,从而掩盖了秦萧萧的逾矩行径。

“萧萧,你怎么了?”从宫里出来,秦萧萧一直心有旁骛,坐在马车里神思不属,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鞋子发呆,黎小容不知好友发生何事,关切地问。

黎小容的说话声从秦萧萧的左耳朵进去,很快又从她的右耳朵出来,如今占据她思考的,是那个穿着华贵缎鞋的神秘男子。起初在郊外见到他时,秦萧萧以为他同徐二狗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见到旁人会使几招绝妙的功夫便要与人过招;后来见他对自己狠下杀手,秦萧萧又以为他与自己旧日有隙,或是仇九州派来围追堵截的人。

看厌了自己的鞋子,秦萧萧又把目光挪到近前黎小容的鞋子上,她们二人穿着王府统一发给侍女们的布鞋,藏青底,鞋头点缀着小小的竹叶花样。这鞋子看着好看,实则不具实用性,穿着它们走在下着雪的道路上,只消走上一小会儿,双脚便会冻得通红,五个趾头僵直得分不出来缝隙。

那人的鞋子却不是这样。那双缎子鞋做工精巧,鞋底做了防雪防雨的加厚跟,里头夹了厚实的绒里,很好地保护了穿着者的双脚。更难得的是,据秦萧萧刚才的观察来看,穿着这双鞋子走起路来并不会给穿着者带来额外的负担,十分轻便舒适,一看就是出自匠人的手笔。

能够穿上这样的鞋子,出席皇帝在大明宫举行的新春宫宴,秦萧萧可以肯定,他不是像她这样跟在光王身后以侍女的身份参加盛会,而是光明正大地受到圣上的邀请,名正言顺地出席此次宴席。

既如此,此人的身份可想而知。秦萧萧有些懊悔,刚才那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摆在眼前,她竟没能瞥见他的长相,不禁脱口而出:“可惜没能看清他的模样。”

“谁?”黎小容听出秦萧萧话里的遗憾,试探地问道,“你是在说严尚书吗?刚才在宫宴上我就见你一直盯着他站着的地方,他一动你也跟着想动,还好我把你拦住了。”

严尚书,谁是严尚书?秦萧萧初听到黎小容前半句话时一头雾水,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尚书毫不在意。然而,当她听完黎小容说的后半句话时,心头一阵狂喜,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许是发觉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突兀,黎小容解释道:“我回到光王殿下身边的时候,见你一直低着头顶着光王前边的空地。我正纳罕,地上又没有什么宝贝,你怎么看得那么出神,再一看,就见到严尚书站在前边,想来你是在看他的那双鞋子。”

黎小容的这番话,不仅让秦萧萧确认了她所说的那|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位严尚书就是自己苦寻不已的那双鞋子的主人,更传递给秦萧萧一个讯息:这位尚书大人对于鞋子的执念,恐怕并不简单。

果不其然,黎小容虽然只在宫中待了数月,可是这位严尚书爱鞋成痴的癖好,宫人们口耳相传,已成了宫中公开的谈资。人非圣贤,性情不一,各有各的癖好自是人之常情。然而,这位严尚书古怪就古怪在他一年到头,无论刮风下雪,日晒雨淋,每每入宫,一定会穿着一双娇贵得不能再娇贵的缎子鞋面圣。

有一回,殿前一位刚指派到茶水房负责奉茶的小宫女不慎打翻了茶盏,溅了几滴茶水到他脚上,脏了他的鞋面。这事虽然错在宫人,但是换了李诗裕、许隐他们,至多呵责几句便罢了。不料这位尚书当场翻了脸,指着犯了错的小宫女破口大骂,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言辞激烈,不堪入耳,简直不像在森严皇城之内,倒像是市井泼皮寻机滋事。

自来到长安城,秦萧萧见识了不少朝廷大员,他们或是许隐那般温和儒雅,具有长者风范;或如李诗裕沉着冷毅,生有朗逸风姿;尽管秦萧萧不想承认,秦悼私德有亏,可作为一个宦海浮沉的老臣,他进退有度,不失文士风骨。

这位严尚书,倒是朝臣中的一个异类。

黎小容见原本在车中委顿发愣的秦萧萧对自己说的关于严尚书的事儿感兴趣,搜肠刮肚,又讲了桩事情给她听:小宫女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见惹得贵人发了这么大一通脾气,回去立马央求当时同在陛下身边伺候的王阆兮王姑娘帮忙。王姑娘曾在尚服局待过一阵子,与司衣司的几位女官交好,便托人设法打听,能否找出严尚书鞋上所用的缎料,找手巧的宫人做成鞋面,好向他赔礼道歉。

说来也奇,偌大的尚服局,众人翻遍整个库房,都没能找出这样一种缎料来。听尚服局上了年纪的嬷嬷说,这料子华而不实,只在永和年前短暂地时兴过一阵子,之后就束之高阁,没人再用了。

“那那个小宫女,后来受到责罚了吗?”秦萧萧不禁为这位素不相识的宫人的命运揪心起来。

黎小容笑着说:“没有,有阆兮姑娘在,陛下都不曾怪罪,严尚书又怎能开口惩戒她呢。碍着陛下的威仪,严尚书虽然恼怒,但是没有再追究,只是之后每次轮到给他上茶,宫人们都推三阻四的不肯过去,生怕一个不小心,脏了他金贵的鞋子。”似乎是想起什么旧事,黎小容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遗憾地叹着气,“再惹事,可就没有阆兮姑娘费心为她们从旁周旋了。”

正说着,先前一直平稳行驶着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黎小容一时不防,重心不稳,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头栽过去。眼瞅着黎小容的脑袋就要撞上车内的门框了,秦萧萧眼疾手快,一手抱住黎小容纤细的腰肢,一手提前放到门框上,好预防黎小容撞到上面。

好在王府的车夫驾车多年,面对突发情况处变不惊,马车及时地停了下来,没让车里的人们受伤。天子脚下,繁华闹市,发生了拦下了光王府的马车呢?秦萧萧收回原本打算保护黎小容的右手,往自己腰上一探,确认自己清早出门时带上了兵刃,随后用目光示意黎小容在车上安坐,自己下了车,前去一探究竟。

秦萧萧一下车,就见到先头光王车驾上的车夫也从车上下来了,悠闲地站在马儿的身边,充满爱意地抚摸着它乌黑发亮的毛皮,安抚着它的情绪。秦萧萧原先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了些许,左右环视,一步步走过李牧的马车,走到了车队的前面。

原来是前头的路面因为连日大雪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马蹄一碰到那冰层,就止不住地打滑,如此几次,马儿害怕,便不肯再往前去了。秦萧萧走到前面的时候,只见原先骑在马上的林崖已经在冰面上组织大伙儿一块扫雪铲冰,好给过往的车马行人清扫出一条道来。

见无大事发生,秦萧萧放下心来,将一直贴近兵刃位置的手从腰间挪开,顺手抄起一把没人捡拾的秃柄铲子,走到林崖身旁,帮着忙碌的大家伙儿一块除起冰来。

风将马车上的帘子吹开了些,有人将脑袋凑到了窗户边上,看着林崖和秦萧萧两人的身影,在前头一边忙碌着,一边谈起话来。此番事有不巧,半道上横生枝节,不知会生出怎样的变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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