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天灾**总会伴随些流言,往往借此隐喻时政,有运作的痕迹在里面,对此王蔻早已见惯,然而她没想到这次流言针对的是天子。

不知从何处传起,说天降暴雪是因皇帝常年病弱不堪承受国祚,上天示警降下责罚之故,流言一落地,便随着肆虐的风雪一齐扩散开|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来。

消息传到栖梧殿,王蔻直斥无稽之谈,倘若真有因果天罚,直接让明煦在冬至那晚病死不是更直接,何必折腾天灾**这么迂回曲折的方式。

盛安受灾并不严重,一开始便控制得当,没有遭受太大影响,尚且有这样的流言传出,其他遭受重创的地区可想而知。

紫萸担忧地叹息,“这流言起的凶猛,民间尚是如此,更何况朝堂之上。”

王蔻想起今日朝会依旧是廷议,朝堂比民间更为敏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在后宫中所知有限,她心神不宁,等不及遣人打探,便径直去了议政的承平殿。

她从后殿进去,并未惊动旁人,侍从见是皇后不敢阻拦,默默低头行礼,王蔻放轻步子,悄悄绕过蟠龙金柱,藏在九扇雕龙髹金屏风后,虽然殿内情形看不清晰,声音传过来却无甚阻碍。

对于时下紧张的局势,大多数人还是着眼于灾情,试图进行缓解,有说调拨米粮赈灾的,有说征民夫挖通道路的,无非拆东墙补西墙,暴雪肆虐,诸地遭受波及深陷困境,哪里腾挪得出来,未受波及的地区,又路途遥远难以企及,看似议论得热闹,却都是无甚实际意义的空谈。

王蔻的位置看不到御座上的皇帝,只看得到一众影影绰绰的皂色朝服,听他们喋喋不休只觉恼人,一帮废话连篇的老头子,引经据典,卖弄词藻,绕好大个圈子,不听到最后压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观望了会儿,深感无聊,朝会常常一开就是几个时辰,难为明煦熬得下来,她有些后悔来这里了,还不如回栖梧殿,让人打探了消息回禀给她,好过被一帮老头子吵得头晕。

正准备离开,忽听殿中传来一道清冽声线,同样是雅言,却不似底下那些掺杂地方口音的聒噪嘲哳,音色醇正而清晰,语调不急不缓,带着恰到好处的从容威仪,犹如玉石掷地,让其他人霎时住了口。

“众卿议了这些天,仍未议出一条可行之策。”

始终作壁上观的皇帝终于开口,他语气如常,但骨子里自有股浑若天成的迫人气势,让听到的人无不专注起来。

“宣平三年同样天降大雪,席卷宇内,然而伤亡数量不足今年的一半,众卿不妨告诉朕,这是为何?”

宣平三年的雪灾发生在十多年前,雪厚达六尺,虽同样交通瘫痪,但得益于各地常平仓的运作,解了燃眉之急,灾情远不及如今严重。

“《七患》有言,仓无备粟,不可以待凶饥。朕倒是想问问,平日用来储备粮食的常平仓,为何这个时候却拿不出粮食赈灾?”

常平仓,丰年时买入粮食储存,岁俭时卖出粮食平抑物价,既避免谷贱伤农,又防止谷贵伤民,逢上凶年,更能赈灾解厄,然而这样重要的粮仓,在如今这种关键时刻却形同虚设。

“太仓令何在?”

太仓令负责粮食廪藏之事,即掌天下粮仓,从明煦方才提到常平仓起,太仓令就暗觉不妙,心蓦地悬了起来,此刻更是重重一跳,忙应声而出,神色不安地朝上面望去。

御座之上,天子端坐如仪,面上虽然透着久病初愈的虚弱,一双墨眸却清晰分明,炯然有神。

他仅看了一眼,便很快低下头去,声音发虚,“臣在。”

“《七患》中有句话,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故备者,国之重也。卿当何解?”

太仓令此刻不仅声音发虚,心里头更是七上八下。

常平仓里别说三年的储粮了,这次雪灾都支应不过去。

近十几年皇权更迭,纲纪松弛,各方势力斗来斗去,诸多政令难以维系,常平仓制度形同虚设,地方官吏纷纷将之视作敛财工具,与豪右私下勾结,借利民之由,行贪腐之实,常平仓里有多少粮食,这些粮食又有多少是能用的,而非充数的陈糠烂谷,除了各地掌管常平仓的典事心中有数,他远在盛安又哪里知道他们中饱私囊了多少。

平日里谁没事去管底下贪腐之事,风气如此,见怪不怪,睁只眼闭只眼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谁成想如今被陛下揪出来当廷责问,太仓令再不得装聋作哑,硬着头皮答道:“回禀陛下,此番天灾波及甚广,是故常平仓所存,不足以供灾民所需。”

待他磕磕巴巴说完,明煦又问:“太仓令可清楚这十年以来的谷价?”

太仓令更加着慌,已是面无人色,这话不管他怎么回答,都是在往坑里跳。

对于他的反应明煦并不意外,答与不答都是一样的结果,他冷眼看着急出一脑袋冷汗的太仓令,继续说:“若是清楚,想来也不会说出方才那番话。”

太仓令自是明白方才找的托词已站不住脚,对于常平仓朝廷有定制,丰年则增市价十之二买入粮食备于仓中,俭岁则减市价十之一将仓中储粮卖出,平岁则已。

这十来年并无大灾大旱,虽说各地谷价不一,但总的来说不会相差太多,按照谷价便可推知,各地常平仓入多出少,仓廪即便不充实,也断不会空虚至此,连短期应急都维持不了,这些都是有切实记录可测算的。

常平仓沦为豪右敛财工具,即便是地方吏治不严,但追根溯源,没有太仓令默许,又怎么可能严重到连临时应对灾厄的粮食都拿不出来。

“臣惭愧。”太仓令讷讷垂首,灾情报上来他就心中有数,不过欺天子暗弱,王氏懒得蹚浑水,便竭力掩盖问题转移视线,好叫人注意不到罢了,谁成想皇帝把十年来的谷价都给研究透了,他压根无从掩饰,这个时候再寻托词找补无异自取其辱。

灾情发生后,大家都在避重就轻,或许很多人都习惯了如今朝堂上一家独大的局势,对孱弱的天子并未抱多大期望,然而明煦今日一改往日沉默直言厉害,群臣心中受到的震动可谓不小。

朝会的风向骤然转变,天子措辞并不严厉,语气更是云淡风轻,偏偏说出来的话别有锋锐,一句“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故民无仰,则君无养,望卿自省。”让不少人纷纷自危,不知下一个被问责的会不会轮到自己,这局面是谁都未曾想到的。

散了朝会,明煦起身时摇晃了下,幸得福守恩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连日来跟这群人虚耗,极其伤精神,每次散朝都深感疲惫。

“陛下?”福守恩担忧地看着他,见他步下台阶,不放心地伸手搀扶。

“无事。”明煦推开他的手,朝殿后停放的辇车走去,绕过屏风时,依稀闻到一缕华帏凤翥残留的暖香,这气息他并不陌生,整个宫中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香,他疑惑地动了动眉头,待再去闻,那缕残香已消散得无迹可寻。

王贺踏出承平殿时,回头望了一眼,他方才似乎在雕龙髹金屏风后看到了蔻蔻的身影,但她一向不喜欢听人絮叨,朝会这种场合不会来才是,想了想觉得当是自己眼花,摇着头迈了出去。

承平殿外,孔放几步赶上前面的人,见他似乎陷入沉思,对自己的接近毫无所觉,奇道:“大司空在想何事如此专注?”

被唤到的人恍然回神,朝身后的承平殿看了眼,叹道:“陛下今日的表现让人意外。”说着觑向同僚,“大司徒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孔放笑而不语。

朝堂上闹腾了几日,皇帝始终无作为,有那么几次看着御座上那张波澜不兴犹如玉雕的面容,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身为三公之一的大司空彭裴心中既无奈又愠怒,暗叹如今宗室无人,不是宠信宦官拉开了皇权式微的序幕,就是将自己作死在嫔妃的床榻上,再要么就是想让男人当皇后,三代君主像是比赛似的,一个更甚一个荒诞不经,好不容易选了当今这位看起来正常的,虽然一直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但略过病弱不提,还对朝政全无心思,怎么都让人高兴不起来。

彭裴胸中揣着股忧愤,烧得他格外难受,直到方才朝堂上的那一幕发生,才堪堪回过味来。

如今各处受灾严重,民间难免有非议,四起的流言将矛盾集中在了天子病弱国运不兴上面,然而经过今日这么一出,矛盾很快就会从天子身上转移下来,但凡有眼力的人,都不会再觉得他软弱可欺。

对于缓解灾情之法,天子给的也直接干脆,不管谁侵吞的常平仓,吐出来便既往不咎。

即便遇上天灾,豪强大户也是饿不死的,囤积的粮食足够衣食无忧,以这种方式让他们抵罪,倒不失为一个缓和各方矛盾的举措。

天子之前不动声色,原是为了今日谋定而后动。

心里顿时转忧为喜,如此看来宗室之中并非他之前以为的那样,只剩一个被边缘化的郁陵王可堪担社稷。

想到这里,彭裴望向孔放,“难怪这几日大司徒气定神闲,想必是早就知道陛下的心思,故而并未在意那群跳梁小丑。”

孔放却长长叹了口气,“陛下从前无腾云之志,纵然意略纵横,也只能叫人惋惜,为今我只希望他这份心思非一时兴起,能够长久维持下去,方是社稷之福。”

彭裴听他如此说,跟着一叹,“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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