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困在玛丽的躯壳之中,犹如附身的幽灵,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更无法与玛丽的意识对话。

一番挣扎之后,我终于放弃,任凭自己的意识静静飘荡在玛丽的脑海之中,透过她的眼睛,开始观看接下来的一切。

对玛丽而言,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在怎样的秘密里死里逃生。一切发生得太快,从擦洗走廊的下等女仆到成为贴身侍女,也不过是在数分钟之间。她呆呆地站着,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命运的馅饼砸中。

如今,在装潢华丽的卧室之中,仆人们已经抱着衣物鱼贯而入,流水般的丝绸转瞬间就填满了空荡荡的衣柜。一盆飘荡着玫瑰花瓣的热水被端过来,要她在热水中仔细地泡软双手,才能避免那些娇贵的丝料,不被她手上那些劳作的茧子勾到起丝。

大梦方觉,当她触摸到那些昂贵而细腻的衣料,这样的感觉才后知后觉地传来。

阿尔希弥斯公爵膝下仅有一子,所以这些衣服都是匆忙间从那些古老的衣橱中翻找出来的衣物,不算时兴,但却足够贵重——更重要的是,那些都是历代公爵小姐们曾穿着的衣物,如今却如此轻而易举地,落到了一个流浪儿的身上。

这意味着什么?她呼吸急促,心怦怦跳,将灼热目光投向了她新的小主人身上。是的,正如主子们会挑拣奴仆的资质一般,女佣们同样也会打量未来的主人。如今,眼前这个在不久前被赐了名的女孩儿,此刻正静静地被安置在沙发上。

与惊疑不定的仆人们相比,女孩看起来镇定——或是漠然得多,当玛丽捧着衣裙走近她的身边,薇薇安甚至连眼都没有眨一下,只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如同那些华美的衣裙与成群的奴仆,不过是空气一样。

女孩的耳尖还在渗血,但慢慢地已经不再流了,玛丽并没有太在意这点伤口。流浪的生活里,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她用手帕小心地擦干净了上头的血迹,以免它弄脏那些金贵的丝绸,又伸出手,解开女孩的黑斗篷。

女孩的反应甚至比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姐们还要冷淡,她静默地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抬一下手,好让自己的女仆能够将它脱下。

这显然不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应该有的反应,玛丽想起十岁的自己,在第一次被带进阿尔希弥斯的宅邸之前,她的人生只见过乡野灰暗的柴堆与牛车,公爵的府邸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光是那些金碧辉煌的烛台与精妙复杂的地毯花纹,都足以震惊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她不由得开始怀疑女孩的来历,猜测她是否是公爵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尽管那头黑直的长发与湛蓝的双眼看不见一点阿尔希弥斯的痕迹,但女孩的外貌实在太过出众,以至于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她的母亲该是多么倾国倾城的一位妙人。

这实在不知道是喜是忧。对玛丽而言,面前的主人不是一位粗鄙至极的泥腿子野丫头,至少能令她在翠丝那些人面前抬得起头来,但同时,倘若她服侍的是公爵的私生女,那么未来在夫人那里,她的日子将不会太好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公爵夫人对此的反应要平静得多。哭闹、争执、怀疑与猜忌,一切预料中的狂风暴雨都没有到来。整座公爵府仿佛都在某种授意之下接受了薇薇安的存在,自然得好似生来便是如此境况。

薇薇安就这样作为被收养的孤女,开启了新的生活。玛丽和翠丝再次碰上了面,但这一次她们不再是睡在一间房里吵架的对手,当翠丝只能作为少爷安德烈的粗使女仆之一,在长廊上等候时,玛丽已经可以踩着小皮鞋,抱着薇薇安的书本,趾高气扬地跟在薇薇安身后走进书房了。

不仅如此,她还被允许在薇薇安的房间里架起一张小床,不再需要和其他女孩一起挤在佣人房里。

这样的殊荣往日只有从小与少爷小姐们一同长大的仆人才能拥有,玛丽此前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未遇见过。S 2 3 u s.ćőm

为此,她明里暗里地赶跑了不少企图接近薇薇安的仆人,像一只昂然的斗鸡,对自己的领地寸步不让。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有多么喜欢薇薇安。

毕竟,薇薇安实在太沉默寡言,以至于最初大家都以为她是哑巴。但直到家庭教师开始为她上课,大家才意识到,薇薇安并非不会说话,她只是不懂得人类的语言,所以,不论大家对她说什么,她都以沉默应答。

这实在是太令人震惊的消息。毕竟,公爵家的小姐直到**岁还不会说话,实在是有损淑女的名誉。玛丽被勒令不允许向他人透露一丝一毫消息,这反倒坐实她心目中私生女的猜测——想要将这样一个明珠殊色的女孩养得无人知晓,除了远离王城的乡村,没有第二个地方做得到。

她的母亲大概也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了,玛丽在心中猜测,不由得升起一丝鄙夷——目不识丁却能与公爵一夜风流,除了暗娼之外,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命运的变幻真是莫测。

每当她想到这一点时,心中总是复杂。目之所及处,薇薇安正坐着看书,白色绸裙在裁缝的别出心裁下褶成起伏的绉边,让女孩装点如一枝半开的白郁金香,清郁而矜贵。

她在语言学习方面的天赋快得惊人,短短数月便已经结束了通用语的学习,如今,她手中的书本已经是玛丽无法再看懂的文字,字型优美而复杂,是只在贵族之间流行的古语。

语言与知识同样是阶级的壁垒,玛丽未必会明白这样的道理,却也能意识到当薇薇安走入课室时,她却被拒之门外的分别。主人们常常用奴仆听不懂的语言交流,是最明显的尊卑有别。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如今却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妒忌的心绪来。

或许是因为她与薇薇安的年纪太近了,她今年刚满十四,与薇薇安的年纪相差不过几岁。她出身农户,但却也称得上家世清白,像薇薇安这种乡下暗娼的女儿,在村子里绝对抬不起头来的。但如今,玛丽却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女佣,薇薇安却在一夜之间飞上枝头,成了最娇贵的公爵女儿。

——这怎么能叫人不忿忿?

每当玛丽看见薇薇安翻开那些自己看不懂的书,这样的情绪便会在她心中萦绕。全然忘记了一切都不过猜测。

这小小的嫉妒一直持续到一年之后,玛丽忽然被叫去了公爵夫人的房间。

公爵夫人是一位美丽的蓝眼睛女士,却有着与公爵相似的、波浪般的灿烂金发。她和蔼地微笑着,带着居高临下的亲切,拜托玛丽时刻留意薇薇安的一举一动。

\"我明白,我的丈夫收留那孩子,完全是出于仁慈之心,不想让她流浪在外,\"美丽的妇人轻叹,语气柔婉,\"但是,薇薇安毕竟不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孩子,难免令我忧心……\"

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公爵夫人倚靠在软椅之中,神色莫测。

一个预感浮上了玛丽的心头,她下意识地开口:“夫人,别担心,我会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您的。”

笑容再次在公爵夫人的嘴角绽开,她看向玛丽,满意地说:“这很好。”

“你是值得我信任的人,”她说,表情诚恳,“比翠丝要好得多,亲爱的,帮我泡杯茶来吧。”

玛丽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公爵夫人没有说错,玛丽的确是容易掌控的那种仆人,她年纪尚小,聪明,却又不够聪慧,一句没有着落的许诺足以令她晕头转向。我在心里直叹气,眼睁睁看着玛丽眨巴着眼睛,为自己又比翠丝高出一头而露出高兴的傻笑来。

在玛丽走向茶几的时候,公爵走进了房间。

“亲爱的,事情都办好了吗?”他问。

“一切顺利,”公爵夫人微笑着,忽然换了语言,“但亲爱的,你觉得这样做有用吗?安德烈毕竟也才十岁……”

“十岁还没有魔力觉醒,对阿尔希弥斯家族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晚了,妮丝,”公爵叹了一声,“那股力量似乎正在衰弱……神殿的势力却开始崛起,阿尔希弥斯的未来不能失去保证。”

“我明白,只是薇薇安毕竟出现得太突然,怎么能保证她不生出异心呢?更何况,如果这么早就立下婚约,|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让她成为安德烈的妻子,以后出现更合适的联姻对象时,我们又该怎么般?”

“别担心,”公爵宽慰道,“就算看在王城里那些风言风语的份上,婚约也不会现在就订下的。直到十五岁之前,薇薇安都会以阿尔希弥斯养女的名义生活。更无需担心她生出异心,那孩子出现时,纯洁懵懂得像一张白纸,一切知识都来自阿尔希弥斯,在她成年之前,我们不会让她接触到此外任何人。”

“最重要的是,她身上精灵的力量很强大,妮丝,你知道阿尔希弥斯曾经为了血统纯正,一度是在家族之内联姻的,”他继续说,“或许正因如此,我们除安德烈之外的所有孩子,总是夭折。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薇薇安用她的力量辅佐安德烈。”

玛丽走过去,红茶袅袅地注入杯中,弥漫出一阵温暖的气息。公爵和公爵夫人对视一眼,依旧再用她听不懂的话交谈着。

“所以,婚约根本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让她爱上安德烈,哪怕是做情妇,也能为阿尔希弥斯生下健康而强大的孩子。”

“你说得对,亲爱的,是我多虑了,”公爵夫人端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婚姻、爱情和孩子,在里面随便拿出一样,就足够让一个年轻女孩儿死心塌地了。”

我愤怒地叫了起来,想把开水泼到他们脸上,然而杯碟碰撞,只发出轻轻的声响,玛丽低垂着眼,无知无觉地从阴谋的房间中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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