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在黑暗中,一切都混沌不明,创世的神灵尚在水面运行,时间也还没开始流逝。在某一个瞬间里,她几乎以为自己死了,已然回到了永恒安眠的怀抱中,在无垠的黑暗里向着彼岸缓缓流淌,她想起夜晚,也想起梦境,想起那些时刻发生的一些交谈。

她谈起过未来。夜色抹平罅隙,她们共同漂流在睡眠之上,仿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分别。她将白日探听的一些闲言碎语说与薇薇安听,又欢喜地说未来薇薇安无论嫁给谁。自己都将要和她待在一起。薇薇安似乎没有嘲笑她的话题琐碎,只是饶有兴味地问:“为什么我们要一直待在一起呢?”

为什么呢?因为她是薇薇安,因为她是玛丽,因为仆人理应永远服侍主人,而薇薇安将要嫁给安德烈。安德烈、安德利,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不久之前,它也曾在谁的嘴里被反复提过,那个时候她似乎也在,正要忙着去干什么事——她要去做什么事情来着?

她骤然清醒,背上冷汗浸透,后脑勺处传来钝痛,整个世界都在嗡嗡作响,浓烈的血腥味泛在舌面,让她反胃。

很快,她察觉到这血腥味并非从脏腑内传来,它来自外面,一股血气从不远处的前方传来,让她抬起了头。

——薇薇安正跪在那里。

她们正处在阿尔希弥斯法师塔的顶端,王都最大的占星台上。巨大的圆台之上,四面八方伸出的铁链锁在她的手腕、脚踝以及脖颈上,将女孩锁得动弹不得,遍体鳞伤,血流如注。

一声尖叫卡在喉间,玛丽睁大眼睛,后知后觉发现一团破布正塞在自己口中,她被绑在圆台边缘的一根石柱上,背后狂风呼啸,万丈高空。

而面前是数十个身披黑袍的人,将薇薇安团团围住,公爵站在其中,用力踩住铁链,绷紧的锁链骤然下拉,将少女纤细的脖颈狠狠扯向地面,以一个极其屈辱的姿势,匍匐在地上。

她身上还穿着睡裙,柔软雪白的荷叶边、精心织就的少女囚笼,此刻被鲜血浸满,触目惊心。

玛丽几乎要在这样浓重的血腥里晕厥,大片血红剧烈撞击着她的双眼,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鲜血。但很快,她意识到这不过是是个开始,薇薇安身下的那一片血泊开始缓缓流淌,淌向四面八方——但那并不是普通的血流。仿佛存在某种意识一般,鲜血循着某种规律,开始扩散、转弯、旋转,如同虚空之中有无数只手指蘸着鲜血,在圆台上划出复杂的图形。

倘若玛丽对魔法有所了解,那么她一定会认出,那是个巨大的血祭魔法阵。但她对此一窍不通,便只能眼睁睁公爵向前一步,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法杖。

某种古老的咒语开始念动了。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复杂的语言和横流的鲜血交织、穿插而又汇合,编织成绞杀的罗网,沉默许久的薇薇安终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痛呼,又被死死地咬住。剧痛超出了□□所能理解的范畴,少女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支离破碎的空茫,犹如某种存在正在肢解着她的理智,而她紧咬牙关,双臂死死撑住地面,本能地为最后一丝尊严抗衡。

但那似乎,没有用处。

咒语骤然加快了,血流在石板上缓缓流淌着,渐渐散发出明亮的蓝光来。一声尖叫从少女的胸腔中爆发出来,她紧咬牙关,纤细的手指似乎用力地嵌入了石板的缝隙之中,却依旧无法抑制住痛楚的悲鸣。蓝光愈来愈炽烈了,终于吞噬了血液原本的颜色,幽蓝的花纹渐渐蔓延上了薇薇安的肌肤,然后,如同瓷器龟裂的裂痕,一瞬间炸开,飞溅出一蓬蓬鲜血。

在狂风猎猎之中,幽蓝的光流慢慢升起,汇聚向空中,渐渐形成了一颗星辰的雏形。

那无疑是一颗真正的星辰,一座山脉千万年的魔力汇聚于此处,在杖尖凝结出一颗露水样白亮的星,不如高悬于夜幕的恒星亘古,却比千百万光年开外的星辰更唾手可得。公爵狂笑起来,玛丽的心底却一片冰凉,隔得太远了,光芒大炽中,她看不清薇薇安的情形,只感觉少女似乎已经失去了一切抵抗的能力,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长发垂落,如同瀑布一般淌入血泊,露出惨白而纤细的脖颈,好似引颈受戮的天鹅。

动不了,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她骇然地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公爵走向了少女,长靴一脚蹬向女孩的背上。

好似在巨石中拔剑一般,他以薇薇安的脊背为踏脚石,从脊骨中缓缓地抽出了什么。

起初,那似乎只是一团光芒,遥遥地与星辰相连,渐渐地,剑柄的模样显露了出来,随着剑的模样愈来愈清晰,玛丽几乎惊骇地共感了那种痛楚——如同活人剥离皮肉、血管与神经,纤细的、脆弱的,曾经在她心目中如同百合花一般脆弱的女孩,此刻正生生地被剥离着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公爵高声笑着,带着一种即将踏上权力之巅的疯狂,看着长剑渐渐融入自己的身躯,念动了最后的咒语。

“——湖中的精灵啊,献上你的血与剑吧!”

有什么碎裂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声痛苦的惨叫,从法阵中心传来。

然而,那却不是薇薇安的声音,公爵站在她的身侧,手臂鲜血淋漓。一瞬的难以置信之后,他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反咒!快阻止她——”

但那已经太晚了。就在说话的同时,无数支透明的尖刺一瞬间刺破了他的手臂,悬挂于夜空之上的群星忽然光芒大盛,与高塔之中的那粒星辰遥相呼应。

又是一阵魔力暴涨的光芒,但这一次,光芒的涟漪却是以薇薇安为圆心向外扩去,少女匍匐在光芒的中心,依旧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唯有口唇仍在轻微的翕动着。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记住了那复杂的禁咒,又是如何在这样的剧痛之下,一字不错地以反咒的形式,复述了所有的咒语。

没有人能猜到其中的答案,因为,一场杀戮已经开始了。

第一个倒下的是站在薇薇安身边的公爵,融入他体内的半柄剑化作尖刺,将他的身躯刺得四分五裂,剧痛让他本能地挥杖反击,却在咒语尚未念出口之际,被薇薇安一剑洞穿了心脏——方才那柄剑,已经不知道何时被她重新拿在了手里。鲜血溅到少女的脸上,一瞬间便已分不清哪些来自公爵,那些来自她自己。

她的口中依旧念动着咒语,少女平静苍白的脸色与飞速念动的、被血染红的嘴唇在夜色中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之美——只是,恐怕此刻已无人有命欣赏。

方才所有构建法阵的魔法师,此刻都在一瞬间被蓝光吞噬,诡异的幽蓝光纹一瞬间爬满了他们的身躯,而后,血花飞溅,绽出一蓬蓬血肉,无数血点抛上天空,又瞬间落下,好似一场暴雨。整座高塔都开始摇摇欲坠起来,巨大的白石柱在魔力的冲击下倒塌,迸溅出一地乱石。

玛丽茫然地坐在地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已经动不了了,倒塌的石柱砸断了她的大腿,鲜血温热地濡湿了裙摆和皮肤。

疼痛使她双眼失焦,一片茫然中,只能听见似乎所有人都惊恐地尖叫着。她愣愣地看着眼前地一切,忽然感觉有滚烫的液体落到了她的脸上,伸手一抹,只见满手鲜红灰白的粘稠,有什么东西恰在此刻从眼前飞过,她睁大眼睛,看见翠丝的头颅碌碌滚了过去。

她不明就里地抬起头,然后,就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在她眼前,一个少女形态的怪物正在缓缓向她走来。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清晰了,血淋淋的鲜明,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安德烈口中的“怪物”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

眼前的“薇薇安”身上满是足以令人类当即殒命的伤痕裂口,血肉模糊,皮开肉绽,可见白骨——但这并不是最恐怖的事情,最恐怖的是,即便如此,“薇薇安”竟然还活着,原本为了让“它”插翅难飞而设置的占星台,此刻成为了怪物屠杀的狩猎场。望风的女佣、男仆、守卫,用一种看见魔鬼般惊恐的眼神尖叫奔逃,企图奔向逃生的长梯,却没能躲过它的长剑。“少女”将一柄细剑提在手中,一剑、一剑地刺了下去。

它径直向玛丽走来,愈走愈近,便愈让玛丽将那可怖的身体看得分明——那些恐怖的伤口正在快速地愈合,长出艳红的肉芽密密麻麻地爬满创口,分化成稚嫩的新肉,与其他未愈合的伤口彼此映衬,便仿佛是一只被扯烂之后,又以被极其粗劣的手法缝上了的布偶娃娃。

而这怪物此刻竟然朝着她一步步走来,在看见她的大腿被乱石压住之后,似乎思索了半瞬,便弯腰冲她伸出了手。

“怪物!!!!”她终于难以自抑地尖叫了出来,她竟然和这样一个怪物一起生活了数年!

“不要靠近我!”恐惧和绝望让玛丽撕心裂肺地尖叫着,近在咫尺的血腥气息和伤口让她|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本能地感到恶心。她不顾伤口的疼痛,用力扯动着伤腿,只想离这个怪物、离这个欺骗她多年、与她共同生活的怪物远一点,再远一点!

一块尖利的碎石落在手边,被她下意识摸起,狠狠向前砸去。

石块砸到薇薇安的脸上,便又是一阵鲜血直流。

但是,巨石终究还是压着她的断腿,令她无法动弹。她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一步步走近了、走近了,轻轻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鲜血,然后,在她绝望的眼神中,伏下了身。

一双冰凉的手,落在了玛丽的脸上,如同过去许多次,她帮为薇薇安晨起梳洗一般,柔柔地擦拭过玛丽染血的脸颊,又轻轻地,盖住了她的眼睛。

——随后,一柄冰凉的长剑,洞穿了她的胸膛。

“再见。”

有人在耳边轻声说。

一切都重归黑暗。在这一刻,在失血的眩晕之中,一切仿佛又都重新回到了过去许多个、安静的午夜,夜色抚平了一切罅隙,她们共同漂流在睡眠之上,仿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分别。她将白日探听的一些闲言碎语说与薇薇安听,又欢喜地说未来薇薇安无论嫁给谁。自己都将要和她待在一起。薇薇安似乎没有嘲笑她的话题琐碎,只是饶有兴味地问:“为什么我们要一直待在一起呢?”

为什么呢?

她没有答案,她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鲜血汨汨地流出来,起初滚烫,最后却越来越凉。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在死亡垂怜的黑暗中,她忽然庆幸自己最后没有看见薇薇安的眼睛。

……

在将女人的双眼合上之后,薇薇安转身,垂下了眼眸。在她的眼中,既没有被背叛的愤怒、也没有杀死朝夕相处之人的悲伤,只有一片雪地般的空茫。玛丽教的那些人的情感,她最终也还是没能学会,在送别玛丽之后,她平静地转身,在我的注视中走下了摇摇欲坠的高塔。

那又是鲜血铺成的一段路,薇薇安漠然地提着剑,一剑一剑地割断了阻拦者的咽喉,踏着横流的鲜血,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在她身后,是一具具卫兵的尸体,慌乱之中不知道谁扯倒了巨大的烛台,彻夜不灭的人鱼烛上的火焰,便从尸体与绸缎之间烧了起来,大火猎猎燃烧,将整座法师塔付之一炬,唯有被公爵软禁在书房的安德烈逃过一劫。

至此,王城的势力完成了一场浩劫般的洗牌,而曾在无数舞会上昙花一现的少女,也如她悄无声息的出现一般,踉踉跄跄、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深夜里。

我忽然又想起我和薇薇安相见的第一夜,她站在衣香鬓影的宴会人潮之中,温柔又冷淡的微笑着。阿尔希弥斯公爵讽刺她,说她像阿尔希弥斯家族中一个下场凄惨的女人。起初,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一句刻薄的玩笑,最终,原来是一语中的。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疑惑盘旋在我的脑海中。我挣扎着,想要拉住她,却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渐渐地也开始在黑夜里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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