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醒来后得知赵慎归来的消息,心中颇为意外。孙澔收到赵慎的命令后,冒着风雪赶到冰壶城,他仔细帮谢珩查看了伤势,重新开了一张方子交给裴鹤,“确实是万幸,刀口离要害就差这么一点。”他两指比了下,对谢珩道:“大人怕是不要自己的命了。”

谢珩神情平和,没多提自己的伤,问他道:“你这两年音讯不闻,是跟着赵慎回了衮|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州?”

孙澔点了头。他与谢珩是多年相识,他的年纪比谢珩要大上两轮,但若是细说起来,他其实算是谢珩的晚辈,别看他总是一副落拓打扮,他其实出身不俗,孙氏在衮州是大姓,与谢氏在祖父辈上还有一层姻亲关系。

孙澔年轻时性情孤傲,与家中不合,不喜与人打交道,却唯独喜欢钻研医术,后来他因缘际会与谢珩结识,那时他游历名山大川,一心想要编撰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医典,谢珩便开始扶助他,两人自此结缘,到如今也有快十年了。

孙澔对谢珩详细讲述了这两年赵慎身上的故事,“当初凤凰台之变,赵慎尚未入宫便吐血昏死过去,反倒让他侥幸躲过一劫,或许也是一种天意吧,后来我与他的部下带他回衮州躲避风头,他这两年间始终昏迷不醒,偶尔睁下眼也是神志不清,我还道他一辈子只能这样半死不活了,谁料不久前他忽然又醒了过来,我也是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谢珩听闻赵慎所率领的是衮州兵马,此刻又见到孙澔,心中已经猜到了大概,道:“你们这两年一直在衮州?”

孙澔点头道:“是,二十多年没回去了,还是老一套。衮州地界这两年越发不太平,太守陶灌倒行逆施,民怨四起,没多久就爆发了叛乱,我本想趁着还未彻底大乱,尽快带赵慎离开衮州,没想到他却在这时醒了过来。陶灌与孙家人用残酷的手段镇压叛军,将百姓五马分尸,民愤爆发,最终演变成大战,叛军无人带领,逐渐落于下风,是赵慎站出来接手了这场政变。”

孙澔讲述这段血腥往事时,语气好似很平静,但眼中却有一抹奇异的光,“人与人还真是不同,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所有人都相信他,这人的身上像是有一种其他人没有的气质,令人不得不追随他。陶灌被百姓乱刀砍死后,孙氏也旋即被叛军所灭,赵慎重新整合了衮州军马,后来听闻氐人入侵西北,他便带人过来驰援,沿途平定大小匪乱无数,大抵就是如此。”

陶灌之死谢珩早就知晓,事情经过也与他所料想得差不多,他问道:“孙氏被灭?”

孙澔脱离孙家已久,父母兄弟也早就离世,对孙家人的下场除了唏嘘外,倒确实也没有太深的感触,“今日的果是当年种下的因,既然为虎作伥,便迟早要承受其代价,世间的事情总要讲究几分公平的。”早在三十年前他与孙家人割席之时,他就已经预感到那个正如日中天的大家族恐怕不会长久了,医者难医世情,只能说服自己将枯荣看得淡些。

谢珩看着孙澔平静的神情,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良久才道:“确实如此。”

孙澔感慨道:“说起来,我倒是由衷佩服赵慎此人,命是真的硬,我曾无数次觉得他没法活,但赵元死了,皇帝死了,如今连梁朝都灭亡了,他却仍是好端端地活着,这大约才是天煞孤星转世、所谓连阎王见了都怵的人吧。”

谢珩回想起往日种种,赵慎这一生确实称得上传奇,这人的命其实并不硬,强的是他能屡次凭一己之力逆天改命,任是谁也无法摆布他,这份血性世所罕见,谢珩低声道:“他确实不易,走到今日全凭一副不灭的心志,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孙澔望着谢珩道:“粉身碎骨,此志不渝,其实大人也是同样的人啊。”他像是意有所指,注视着谢珩颈侧的伤口,盛京发生的那场惊天政变他也有所耳闻,而今想来莫名感慨万千。

谢珩注意到他的视线,却没有说什么。

前厅中,李稚正与赵慎坐着叙旧,李稚听赵慎谈及这两年来的经历,心情一度复杂忐忑,“原来如此,此番的确要多谢孙澔了。”他又追问道:“那如今你身上的旧伤如何?可是在这两年间被孙澔医治好了?”这无疑是李稚最关心的事,问得也有几分急切。

赵慎看出李稚眼中的期待,笑道:“不好不坏。”

赵慎没有直接回答好,而是轻描淡写含混过去了,李稚的心顿时一沉,但此刻见到赵慎安然无恙地坐在眼前,这已然是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场景,短短片刻间心思千回百转,他仍是点头道:“没事,不好不坏便是好。”

“是这个道理。”赵慎眼神柔和起来,打量着他道:“你呢?这两年你过得如何,我路上听说了一些,怕是不容易。”

李稚自与赵慎重逢以来,内心一直被狂喜所充斥,至今也没能彻底缓过神来,听赵慎问了这么一句,只觉得过往的一切都骤然烟消云散,恍惚间竟是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当初凤凰台之变,赵慎身死,他不顾一切来到雍州,在梁朝廷的掌控下竭力保存雍州实力,暗中筹划兵变,如今想来,或许他所做的这一切正是为了现在这一刻,他对赵慎道:“这两年有得也有失,但好在没有辜负,雍州虽历经磨难,却仍是当年的那个雍州。”

赵慎闻声眼神动了下,雍州对他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这两年来李稚代他守护着雍州,当初那个在盛京答应要帮他实现志向的少年,一直都在践行着自己的承诺,甚至差一点就成为了他。没有人能比赵慎清楚这条路究竟有多难,他道:“当初我曾希望你能远离这些风波,没想到最终却仍是让你为我全都背负了下来。”

李稚听出赵慎言语中的愧疚之意,注视着他道:“我们是同胞兄弟,你所背负的便是我所要承担的。”

赵慎对上那双真诚明亮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慢慢轻点了下头,又道:“我在衮州听闻氐人入侵幽云,本想立刻带兵支援,刚一出境便得知谢珩下令命十三州驰援西北,我一路跟过去,见各州郡境内匪乱四起,梁朝廷又自顾不暇,深感若是置之不理势必引起祸乱,西北的仗恐怕也没法打下去,于是先腾手平定沿途匪乱,是我来迟了些。”

“不。”李稚摇了下头,他只略一思索便明白赵慎是对的,各州郡境内汹汹的匪乱他其实也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正值大乱之世,他们前方几十里外尚有氐人虎视眈眈,实在腾不出手去收拾,他对赵慎道:“你所做的是对的,何况你没有来迟,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赵慎听懂了他的意思,“最好的时机永远是此时此刻。”他想了想,“此番西北能够起死回生,倒是首要多亏谢珩了,他所做的事确实出人意料,崇极殿弑君、镇压士族、发兵西北,以他的身份地位,这桩桩件件都堪称惊天之举。”

李稚听赵慎提及谢珩,一颗心蓦的柔软起来,低声道:“他这辈子对梁朝仁至义尽,是他们对不住他。”

赵慎观察到李稚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变化,短暂地停了下,然后才点头道:“他是聪明人,看出梁朝的气数尽了。”又问道:“听闻他受伤了,伤势如何?”

李稚道:“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赵慎道:“那便好。”

李稚像是想到什么般,对赵慎补充道:“其实那一夜氐人的目标是我,他是为救我而受的重伤。”

赵慎察觉到李稚下意识的维护之意,望着他道:“我知道,霍玄已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我。”又道:“眼下旁的事情都不重要,当务之急还是西北这场仗,谢珩是为此而来,我亦是如此。”

李稚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又忍不住仔细盯着他打量,眼中隐约闪着水光。

赵慎被那双眼中的浓烈情绪所感染,不自觉也动容起来,低声道:“我也一直思念着你,那一日醒来时,我就想着,何时还能再见上一面。”他停了停,笑道:“不提了,都过去了。”

李稚一收情绪,忙点头道:“对!过去了。”

入夜后,李稚带赵慎去见了见谢珩,谢珩看上去早就得到了消息,见赵慎忽然出现也并未感到意外。

赵慎的态度意外柔和,一见面与谢珩简单寒暄了几句,两个人把话都说得差不多,谁也没提起从前在盛京城的事,一来二去的,倒很像是一对不亲近也不疏离的多年好友。赵慎问了问谢珩的伤势,让他安心养伤,坐了一会儿,见夜渐渐深了,他便起身离开。

李稚亲自送赵慎出门,没一会儿却又重新折返回来。谢珩见状想要起身,李稚上前快速按住他,低声道:“坐着歇会儿,别扯动伤口,孙澔来过了吗?”

谢珩刚刚一见他折回来,眼神就有些异样,“来过了。”

李稚又道:“药喝过了吗?”

谢珩道:“还没有。”

正好屋中的蜡烛燃尽,光线一下子昏暗不少,李稚的声音下意识跟着轻了下去,怕吵着他般小声道:“等一等,我去给你把药端过来。”

谢珩看着李稚转身又出去了,他像是在心中想着什么,半晌才无声地笑了笑。他自然能看出李稚眼角眉梢的高兴,也明白李稚为何高兴,久别重逢、亲人团聚,永远都值得热泪盈眶,更何况还是在这种烽火乱世中。过了会儿,他又想到赵慎刚才坐着没说话时的眼神,眼神沉默起来。

赵慎的出现立刻在军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最激动的当属雍州将士,世子殿下回来了!他从未抛下他们!亢奋的情绪在军中迅速蔓延,若非仍要奉命镇守西北关口,所有的雍州武将恐怕都已经插上翅膀飞往冰壶城。霍玄并非第一次领教到赵慎在雍州的号召力,但如此暴涨的军心,仍然是超过他的预料。

其实霍玄那日第一眼见到赵慎时,他的心中就在想一个问题,若是赵慎以“皇长孙赵乾”的身份回来,那现在军中的赵衡该如何自处?不怪霍玄会冒出这种想法,自古权力和亲情向来水火不容,否则历代帝王家哪来这么多兄弟阋墙的大戏?

赵慎消失这么久,雍州势力早已尽归李稚麾下,此刻赵慎忽然回来,他势必要夺回兵权,但李稚难道舍得放弃已经在握的权力吗?这事关系到将来战争结束后的皇位之属,这两兄弟也并非一块长大,感情未必有多深。霍玄担心的是,正值紧要关头,可别让雍州内斗影响联军反攻氐人的计划。

然而出乎霍玄一方预料的是,李稚几乎是在赵慎回来的第一刻就主动出让兵权,一切只以赵慎马首是瞻,反倒是赵慎干脆拒绝他的提议,他不仅让李稚继续掌握雍州兵权,更直接向雍州武将表明他将倾力扶持李稚,此举无疑是为李稚的将来铺路。

兄弟相争的戏码非但没有上演,反而变成彼此推让,很难用几句简单言语去形容那一刻霍玄内心的颠覆,要知道这两兄弟推让的并非是什么不值钱的物件,而是将来的皇位,那是梁哀帝苦苦争了一辈子、氐人红着眼觊觎了三百年、天下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皇位。

为什么?霍玄脑海中确实下意识闪过去一丝疑问。

自汉室被氐人覆灭、梁朝躲在东南偏安一隅起,这世道在黑暗中沦丧太久了,人心也像蒙了一层灰,天下熙熙利来利往,人人皆如行尸走肉般追逐权力,真情二字早就沦为笑话,世情如此,所以霍玄才会如此的不可思议,谁敢相信,帝王家竟然真有手足之情?哪怕放眼历代史书也是绝无仅有。

但李稚说,确实是有的。

这是这场仗打到现在为止,霍玄内心最震动的一刻,甚至连这场仗本身带给他的震撼都没有像这样深。

崔嘉对霍玄道:“闻所未闻,将来也是一段青史流芳的佳话了。”

霍玄良久才低声道:“也好,至少这场仗能顺利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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