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是正色,紫是杂色。

《论语》上有“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说的是君子厌恶异端取代了正统。

越女身为侍婢,所着衣物以紫缎锁边,这是符合礼节的。

但解忧不明白的是,越女为何穿得如此庄重。

寓意美好的相覆合欢叶,一干仆役敬畏的尊称,还有一梦醒来所见的这些庄严肃穆的布置……一个念头后知后觉地浮现出来——难不成景玄真打算娶她?

解忧抱膝霎了霎眼,又霎了霎眼,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猜想,但越是想,越觉得这猜想一点不错。

越女见她出神不语,只当是女孩子出嫁之前羞涩,也没有放在心上,转身唤了外间侍婢进来。

似乎人人都以为此事再寻常不过,只是谁都忘了郑重地告知解忧此事,结果她这个新妇,却是最晚知道自己婚事的人。

一共进来了五名侍婢,在帘外团团立着行过礼,一一分散开,跪了一排,手中锦盘高高托过头顶,垫在盘中的朱红镶边的暗色回纹锦缎垂下四个角,将几个侍婢的容貌遮住。

“妾为夫人更衣、梳洗。”越女取了礼衣,在手中一展,玄色的袍服黑浪一般抖开,朱红的锦缎绲边如鲜血,又如艳丽夺目的花瓣。

解忧半眯着眼打量这一套礼衣,颜色极正,缎面上黼黻烂漫,细细看去是暗红丝线绣的云纹,端庄大气。比她先前及笄礼上所着的那套礼衣更为庄严肃雅。

越女不见解忧说话,便认作她是默认,一声不响地上来为她换好衣物。细细抚平每一处褶皱。

细软冰凉的丝缎滑过指尖,解忧才回了神,一转眸子,便见到磨光的银镜中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面容。

越女擎着小笔,细细为她淡红的唇瓣染上朱砂,镜中人的面容也因此添了几分光彩,现出少女的明艳模样来。

点过唇。越女又用炭笔和黛粉为她勾出一双细眉,眉弯略略起伏,似笑又含愁。与解忧一双雾气朦胧的大眼极配。

越女低声赞叹:“夫人之貌,有胜于西子。”

美丽的西施是越人的骄傲,可越女看着面前有些心不在焉的少女,竟觉得她比西子还要动人。

解忧报以淡然一笑。她从来只在意自己的易容画得是否得体。于这真正的相貌,反倒无心关注——她又不愿去以色侍人,就算生了一张好面孔,又有何用?

越女知道解忧往日便是少言寡语的,如今见她虽然含笑应了,但依旧是神情淡淡,也不敢不停地与她攀谈,只利索地为她绾上发髻。打发一干婢子出去。

帘子一晃,她又领了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进来。与梅姬、鄢妘打扮相似,多半亦是教导贵女礼节的妇人。

解忧想起昨日的不快,蹙了蹙眉,正想背过身去,听越女轻轻道:“夫人,此为媒氏英,将行教引、赞礼之务。”

媒氏也上前见了礼,“夫人。”

解忧紧抿着唇,一派矜持地点了点头。

古人重婚姻,早在周王朝便设立了媒官,掌男女嫁娶之事,他们能够取得一定的俸禄,是名副其实的公务人员,此举足见古人对婚姻之事的重视。

那些被任命为媒官的人,世代接替,久而久之遂以官职为氏,称作“媒氏”。

“冢子云,夫人虽出身卿族,然自幼孤苦漂泊,于礼多有疏淡,故遣妾身教之。”媒氏赞叹地看着面前盛装的少女,楚地民风旷放,出嫁的少女们多半性子活泼,少有害羞的,要说她这半辈子见过的新妇,就属面前这个有那端庄娴静之态,果然不愧是中原之地的贵女,这通身的气度,实在令人倾羡。

解忧木然点了点头,唇角噙着僵硬的笑容,若非两只眼睛还不时眨上一眨,她觉得自己都快石化了。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的第十一个年头,她头一回觉得如此拘束,仿佛身边密密麻麻地牵拉着绳索,稍一举手投足,便会触到。

如此繁冗的礼节,在自己亲身体验过|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之后,才会晓得有多令人头大,一步都不能走错,一句话都不能说错,于是她紧抿了唇,缄默不言。

媒氏喋喋不休地说了什么,她半句也没有听进去,偶有听进去的,也不过在脑中转了一转,没半刻工夫又抛到了脑后。

如坐针毡地度过一整个午后。

黄昏时分,解忧才被媒氏准许离开屋子。

她已在屋中闷了足足两日光景,这会儿见了久违的天光,忍不住深深吸气,转着眸子打量院落。

廊下院角俱是张灯结彩,连院内的山玉兰和院外的翠竹都挂上了红纱的灯笼,雕花的栏杆更是结满了朱红的缎子,飞翘的檐头则垂下大红的绳结。

但这热闹似乎与她毫无干系,解忧摇了摇头,分明知道自己将被人推去参加婚礼,为何她心中完全漠然呢?

那种成亲的欣喜自然是不会有的,但她也不觉得自己应当逃——或许是因为她明白,此时她根本逃不掉吧。

总之,她看着这热闹的院落,还有自己身上华丽端庄的礼衣,只觉得是在做着一个无关紧要的梦,看着旁人的悲欢离合,神志恍惚的很,所见入了眼,所听过了耳,却半点没往心里去。

媒氏紧跟在解忧身侧,侧头看看神情恍惚,无悲无喜的少女,低低叹息一声。

按礼,这成妻之礼的第一步乃是“亲迎”,但听闻这位新妇一族俱亡,母家死得只剩了她一个,因此礼仪只得依照人事变动而从简,直接略过这一步。

又因九嶷乃是隐居避难之所,论亲友,无处宴请;论宗庙,无法祭拜;甚而主持这一套礼仪的人,眼下都找不齐。

景玄只得请熟悉婚礼事宜的媒氏担任赞礼者,好说歹说请黄遥作为主婚,余下还有庄氏族中几个长者,一并充作见证。

若单从礼节和制式上看,这粗简的婚礼搁在谁家姑娘身上,都是件委屈事儿,但媒氏将景玄这两日的忙碌看在眼中——为了尽量安排下一场像样的婚礼,他实在已经尽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