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你姓洸,叫洸余,不姓夙,你的父亲年轻时是京都最耀眼的墨香儿郎,你的祖父曾官至从三品光禄寺卿。”

“呸,夙宁也忒不要脸了些,竟又从外头寻那没皮没脸的面粉公子入府,真真儿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洸余,你这位阿娘啊,同你那位淫乱后宫的短命皇阿奶一样不知检点。”

“对了,你还没见过你的皇阿奶罢,你出生的时候,那位轻浮浪荡的太后娘娘就已经死了。”

“你知道轻浮浪荡是什么意思吗,嗯……就是今天钻一个男人的被窝,明天钻另外一个男人的被窝,像你阿娘一样,不知羞的很,死了好,活着没得要败坏咱们大煜妇人家的名声,引多少闺阁好姑娘误入歧途,最好你阿娘也不长久,这样……”

“洸余小公子,你就能回到洸氏,回到嫡亲的家人身边了。”

“呀,你瞧你瞧,小公子你瞧,是禁中侍奉在御前的大监,奴妇没骗你罢,你阿娘不仅豢养面首,就连宫里头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的没根玩意儿也不肯放过,真真儿不要脸!”八壹中文網

“……”

“可怜了奴妇的小公子,跟着这么一位恬不知耻的阿娘,倘或你在洸氏,眼睛里必装不进一件腌臜事,要不……”

“小公子,跟奴妇走吧,咱们去洸氏,去见你的祖父祖母,还有阿爹。”

便就是在说出这句话后的第二日,乳娘以上瓦市解闷儿为由带夙余出了府,紧接着,又不顾夙余意愿将他强行拽去了洸氏族人落脚处。

而这一日,是阿娘蹲在他跟前,软着嗓子央他“同阿娘去一个地方帮阿娘一个忙好不好”的前一日。

天知地知,他被乳娘拖拽向另外一个从未涉足过的陌生地方时,心里的不情愿究竟有多浓烈,可他人小力薄,就算是拼了命的挣扎,也仍然摆脱不了乳娘的钳制和禁锢,与膀大腰圆的乳娘比起来,他反抗时赋予那双小胳膊小腿的力道,微渺的几乎可以省略不计。

初入世事的年纪,他听过太多太多有关于洸氏的好话,也听过太多太多有关于夙氏的恶言,竹溪堂天下第一的夫子夸他是旷世逸才,既为旷世逸才了,又哪有轻易就被人撺掇出反骨的道理。

他啊,从未顺着乳娘的心意对夙氏生出过鄙夷,一刻也没有,分毫也没有。

母仪垂则辉彤管,婺宿沉芒寂夜台,他毫无理由、且固执的相信着他的母亲是一个品行足以昭示人世纠绳四方的圭表,而并非乳娘口中所说的恬不知耻之人,即便……

即便在乳娘的刻意引领下,他曾不止一次的撞见过那些个簪花抚琴如女人一般搔首弄姿的面首,以及近来被母亲疯了似的连连传召入府的那位御前大监,他也一如既往的、盲目的信任着母亲,信任着予他名姓载他入玉牒的夙氏。

当乳娘想瞒着母亲瞒着夙氏带他到洸氏族人面前时,心底里陡然升腾起的那股子背叛母亲背叛夙氏的负罪感折磨的他恨不能即刻逃出乳娘掌心,逃不出,便是咬舌自尽魂归黄泉,也比归入这些年来母亲连提也不想提的洸氏来的强。

诸天神佛到底还是怜他的,在咬舌断命的千钧一刻,他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坐在一辆门头镌刻着白芍花开的漆黑色马车里的人,那个人……当真是他短短三四年生命里遇到过的相貌最出众、声儿最好听,同时也是除却皇阿舅之外威慑力最强的人。

那人撩开白芍花图案下坠着的厚重帷幕,只露出半个侧影,原本兴冲冲往洸氏族人落脚处去的乳娘顿时就泄了气,乳娘放下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坐在马车里的那人颤声唤,“欢喜大人……”

被以“欢喜大人”四字相称的蟒袍执事者微微侧头,顺着他与乳娘原本前行的方向瞧了一眼,那双黑如深渊似的瞳仁里映出洸氏府宅枯朽的飞檐一角,蟒袍执事者狭长的丹凤眼眯了眯,尔后偏转过来,垂下薄睑冷冷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乳娘。

彼时,从乳娘钳制之中挣脱出来的夙余恰好抬头,猝不及防迎上那双仿若洞悉一切的锐利眸光,他胸腔里那颗本就惊魂未定的心,又不受控制的晃了晃。

比镌刻着白芍花开的漆黑色马车里坐着的那人眸光更加震慑人心的,是他轻飘飘、懒洋洋,乍一听不愠不怒再一细琢磨十足十威压一分不少的慵懒嗓音。

“端哪间灶上的碗,自当想哪座府宅里头的事,纵是一只狗,得了人不要的馒头也知摇尾致谢,你这老婆子一日三餐餐餐不落,怎就不念主子一点好,偏要做这吃里扒外的勾当?”

那人话罢,掀开帷幕帘探身而出。

落进眸子里的蟒袍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乳娘忙低下头做出一副越发恭敬的姿态,佯装不懂,“欢喜大人说的哪里话,奴妇实在听不明白,想是大人误会了,奴妇此番是带洸……”

洸余,差一点,只差一点点,这个于天家夙氏而言大逆不道的名字就要脱口而出了,但在关键时分,妇人舌尖一绕换成了,“夙……夙余小公子,奴妇是想带夙余小公子去瓦市凑热闹,好巧不巧,竟在此处遇见了大人的车驾。”

“误会?”番子以身做凳,蟒袍执事者噌亮的皮靴毫不怜惜的踩上番子脊背,边往下走边漫不经心的问,“你倒是说说,咱家误会什么了?”

“误……误会……”

闻此意味深长的一问,乳娘支支吾吾好半天也挤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她断不明白蟒袍执事者的意思,理不清头绪,唯恐愈说愈错,只能害怕的将脑袋磕在地上,暗暗在心底祈求这尊阎罗佛早早离开。

然而世事总与愿违,她越是迫切的想要阎罗佛远去,阎罗佛凑的越是近,她将脑袋挪离地面,用余光偷偷望出去时,那双噌亮的皮靴已在咫尺之内。

皮靴的主人就停在旁侧立的端端正正的夙余跟前,一点一点压下上身,言笑晏晏的唤小公子,“你可认识奴?”

仰面瞧着顶上那张用风华绝代四个字来形容亦不够淋漓尽致的绝美面庞,听着他自称为奴却无半点奴仆卑躬之态的声儿,夙余茫然的摇了摇头。

蟒袍执事者并未因对方不识自己而生出丝毫不悦,相反,他嘴角漾开的弧度缓缓上扬,拘在眉眼之间的些许冰霜被情不自禁绽放出的笑意不着痕迹的取代。

“小公子不识奴也很正常,奴与小公子阿娘不算相熟,登长公主府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话及此处,蟒袍执事者长睫下垂,目光触及跟前孩童裸露出来的那半截手腕上由人强行向前拖拽时攥出来的红指印,他面色一凛,话锋也随之厉了几分,“不过,虽不算相熟,却也有亏欠,奴年少时被迫做过的一些事,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给小公子阿娘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奴一直有心弥补,怎奈长公主气吞山河威风八面,用得着奴的地方寥若星辰,倘若小公子不嫌奴德薄能鲜,日后有使唤得上奴的时候,奴甘为小公子手中刀案上俎。”

这番裹挟着三分亏欠,七分警醒之意的话钻进耳窝子里,夙余浑圆的杏仁眼瞪的大了又大,满目茫然的问,“你是?”

“奴叫欢喜,有个同你一般年纪的小姑娘总爱甜甜的唤奴阿叔,”说着,蟒袍执事者回过头看向那辆门头镌刻着白芍花开的漆黑色马车,再开口,他那道同旁侧跪地妇人说话时像冰雪里浸过的声儿,和煦的好似四月春回轻拂过大地的晓风,“小公子如若不介意,便同那个小姑娘一样,唤奴阿叔罢。”

阿叔阿叔,欢喜阿叔,无论是那一句“奴甘为小公子手中刀案上俎”,还是这一句“便同那个小姑娘一样唤奴阿叔罢”,他统统都一字不差的记进了心底深处。

顺着蟒袍执事者回转的身形望向那辆门头镌刻着白芍花开的漆黑色马车,松松打开一角的帷幕窗后,露出一颗扎双丫髻、系一对漂亮蝴蝶结的圆圆脑袋,圆圆脑袋的主人对上他投掷过去的视线,迅速放下了窗边打开的帷幕。

虽只远远的,短短的瞧了一眼,但那张躲藏在帷幕窗后的脸还是留予了夙余很深的印象,因而,当乳娘第二次以逛瓦市解闷为由,拖拽着他去往洸氏府宅给如陌生人一般的阿爹牌位叩头上香之际,再遇那个被兄长牵在手里的小姑娘之时,他掩面拔高音量,故作不经意的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其实,他一开始想唤的是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可当日一个在厚重帷幕帘遮挡的马车里,一个在距离马车足有十数步之远的长街上,匆匆一瞥,他没来得及问她叫什么,但好在,她对他的名字是感兴趣的。

当那个小姑娘回过头来,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脆生生问他名里的余字可是多余的余时,他一点儿也没觉得是不敬,甚至还觉得……

她和她说出口的那句话,是救星。

洸氏嫡公子央先是丢了命根子,此一生再无孕育子嗣的可能,后又丢了命,留在这世上的,唯他一根独苗,金贵着呢,乳娘恼簪曳不敬,为的不是天家夙氏的体面,而是除夙余之外再无所出的洸氏嫡子央。

央公子就仅存了和宁长公主诞下的这一点血脉,稀罕都来不及,哪还能容人说多余。

母亲对乳娘信任过了头,这些年来,内宅大小事务几乎全交给了她,纵然夙余为主,可因年岁尚小说话分量不足,他亦无法耐乳娘如何,幸而……

阿娘蹲在他跟前,软着嗓子央|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他“同阿娘去一个地方帮阿娘一个忙好不好的”前一日,他遇见了一个对他说“奴甘为小公子手中刀案上俎”的欢喜阿叔。

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瓦市上,以自身名姓吸引住那个躲藏在门头镌刻着白芍花开的漆黑色马车里,头扎双丫髻系漂亮蝴蝶结的小姑娘,他想的是,她的阿叔可一定要快点来救她,然后,帮他杀了乳娘。

终于……

将埋入臂弯之中的脑袋抬起,一双朦胧泪眼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眺望向房门大敞着的屋内,目光落在侍者用外衣罩住头颅的妇人尸身上,不过三四岁年纪的孩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后仰,一屁股重重跌坐在地上。

终于,仅有一面之缘的欢喜阿叔,教他如愿以偿。

夙余跌向铺就在脚下的青石板时,宁长公主下意识俯身探手去拉,但就在靠近的须臾,小小孩童那张像极了先任驸马都尉洸央的脸于眼前放大,她没来由的想起了江江和那个叫做阿元的姑娘被掳走那夜,洸央在京都城外宅院里说过的话。

他说:“和离之前,算什么跟踪,那时,我不过就是想看一看能教你夙宁冲入禁中仗剑直指芊芊咽喉的朋友,与你夙宁反目成仇时又是哪般景象,值得用跟踪二字定论的,是咱们和离之后的时光,夙宁,你的生活里没了我,还真是……放浪的很呢。”

和离之前,算什么跟踪……

值得用跟踪二字定论的,是咱们和离之后的时光。

识清楚赖以信任了三四年的乳娘真实面孔,之前想不通的话和想不通的事,突然就想通了。

耗子攻墙,家贼难防,原是长公主府外的人进到了长公主府内,佯装成了长公主府的人,而自诩光明洞彻的长公主,一叶障目。

愣神的间隙,夙余跌坐到了地上,再要探手去拉,已经来不及。

屈膝慢慢蹲下身,掌心撑着青石板逶坐在孩童身畔,阿宁握住孩童软的像一团白叠子似的小手,哑着嗓子问,“这些事,为何你从不对阿娘说?”

片刻的沉默后,孩童稚嫩小手回握住阿娘那只丹蔻明艳的指尖,噙着哭腔如小大人般一本正经开口——

“乳娘说过的所有混账话,儿子都不信,只唯独那句在阿娘面前提及洸氏,阿娘会伤心,儿子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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