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藏樾没有在见到司野阎王那天去三生石。

当日时辰不早,她确实如寒昭烬所说要尽快赶回奈河桥头。更重要的原因是,司野阎王不仅未多做坚持,还在沉默良久后取来一个巴掌大的黑木匣,告诉林藏樾每次熬药时添些,能恢复得更快,服药后明日再来施针。随后他将装木雕小人的柳木盒护在怀中,转身上了阁楼,再没有下来过。

血雨在那一刻停住,林藏樾与寒昭烬在卷土重来的死寂中识趣离开。

鬼帝像是怕再被追问,步伐极快走在前面,林藏樾几次想开口都没能找到机会。两人一路无话,走出恶狗岭与金鸡山后,寒昭烬把司野阎王抓的药递给林藏樾,玄影一闪,很快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林藏樾只好揣起一肚子不明白,抱着药悻悻回到奈何桥头。

第二日起,林藏樾开始了经常往野**跑的日子。

起先几次她惴惴不安独自前往,没有神息护体和鬼帝开路,只能一根捡来的打狗棒保护自己,雄鸡恶犬回回都能撵得大名鼎鼎的冥神孟婆狼狈狂奔。

司野阎王施针时从不出声,骨肉均匀的好看手指拿起细细的幽萤骨针,依次从她的神庭、太阳、天突、神藏、水分五个穴位刺入,噬骨寒血又疼又麻,比先前神力耗尽时还要痛上几百倍,林藏樾紧咬牙关不发出痛哼,却拦不住自己直接三魂升天七魄入海。

第一次施针结束后,她直挺挺躺在硌人硬木板上,分不清司野阎王是想救她还是想杀她。

施针后需调息半个时辰,说是调息,大多数时候林藏樾是神志不清幻觉乱飞,半个多时辰后才会醒过来。

而司野阎王在这时往往会默不作声地做自己的事,收好骨针后继续雕刻柳木,或者在药柜前支起长长竹梯,手拿药簿站在上面依次打开药格查看,偶尔在药簿上勾画几笔。

他做这一切时,亦是缄默无声。

与寒昭烬不同,司野周身散发的气质并不冰冷,他安安静静地埋头专注于手中的事,又不是真的在意。仿佛在这药铺,甚至在这熙熙攘攘的世间,唯余他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只有在林藏樾偶尔不经意地笑开颜的时候,司野阎王才会把目光移过来,但不过停留一眨眼的功夫便失落移开。

被当成笑靥代餐的林藏樾毫不介意,或许是因为司野阎王的样子谁见谁心疼,即便是寒昭烬也对他格外宽容,司野阎王的名号是因为他名讳中有“野”字。他只需在每月初三去一趟迷魂殿,地府杂事极少过问。

又或许是因为傻子也能看出来他是因为某个笑起来与她神似的人才如此尽心医治。

总之,施针四回后,林藏樾明显感觉神力恢复不少,不止如此,身体内的神脉被一点点打开,她再不经意地挥过打狗棒时,甚至出现了强劲无形的神息,把几十只试图围攻过来的恶犬吓得哀嚎着抱头鼠窜。

这让她甚至开始思索怎么才能笑得自然不做作。

一个月过去,林藏樾坐在桌前再次伸出手腕请司野阎王号脉。

司野阎王穿着极为朴素的玄衫,乌发一成不变地被黑色帛带束成马尾,额发长得更长,温顺垂着,下颌线硬朗清瘦,可高挺鼻梁下却生着与他阴沉气质极为不搭的粉软嘴唇。

司野的神色依旧无波无澜,搭在林藏樾腕间的手也如往常般没有多做任何停留:“姑姑的神力恢复得很快。”

“小野。”知道司野阎王入地府前不过十九岁的年纪,林藏樾便一直如此唤他。因为某个司野阎王从不宣于口的原因,两人总有种默契的姐弟般的亲近。

司野阎王侧过脸,眼神透出询问。

“姑姑现在可以去三生石了么?”林藏樾知道,自己若是不提,司野阎王绝不会先开口。

司野阎王躲开林藏樾的目光,长指攥起,有些不自然道:“姑姑,再等等。”

林藏樾无奈皱起修眉心中暗叹,她知道司野阎王在为他自己留一点无望的希望。他从第一日起就知道,林藏樾与那个人其实并无关系,否则也不会矢口拒绝为她医治。虽是如此,司野阎王仍然可以在心底深处悄悄存起“万一”的幻想,如果到三生石前确定林藏樾与那人无关,他就又一次连半分念想也被掐断了。

这让人更加觉得被沉重的难过压得无法喘息。

林藏樾深吸一口气,努力露出灿烂无忧的笑容:“小野,你知道姑姑平时喜欢写话本。孟婆庄里人来人往实在吵闹,你药铺很静,极好,以后我能经常过来么?”

司野意外露出为难神色,看起来终于有些少年的影子:“姑姑,不是我不希望你来。只是如果你经常来,药铺也会变得吵闹。”

林藏樾的笑容瞬间收住,觉得自己很冤枉:“我明明很少说话。”

“不是因为你。”司野阎王从不骗人,“姑姑来药铺,鬼帝会跟着过来。他来了很吵。”

……但说出来的实话能把人吓到什么程度就不一定了。

“啊?”林藏樾猛地站起来,“寒昭烬什么时候来过?”

“鬼帝会在姑姑到药铺之前先上阁楼,等姑姑神识清醒离开药铺,他才会走。”司野阎王似乎非常嫌弃。

林藏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司野阎王惊讶:“姑姑从没有问过。而且鬼帝曾在施针后下楼看过姑姑两次,姑姑不是和他对过话么?”

“……我以为那是疼傻了的幻觉。”林藏樾鼓足勇气,“我跟他说过什么?”

司野阎王面无表情学舌道:“姑姑问鬼帝,你这回不跑了?逃婚都没你溜得快。”

林藏樾:“……”

司野阎王:“姑姑还说……”

“停!”林藏樾投降,她不想知道了。

司野阎王摊手,表示你们玩儿你们的,他真是无辜的。

林藏樾:“小野,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司野阎王像是已经知道她想问什么,思索片刻后答道:“陛下的魂魄近乎消耗枯竭,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救他。”

林藏樾的心沉了下去。

就算出了这样的插曲,之后林藏樾还是会每隔一两日便到野**药铺呆上一日。

每次她都带来自己的笔墨纸砚,坐在离司野远远的另一扇窗棂下奋笔疾书,时而卡文卡得眉头拧成一团,时而嘴角笑得下不来,但都是静静的。除了每次到药铺之后要先爬上阁楼巡视一圈之外,剩下的时候,林藏樾努力把自己变得隐形。

司野没有赶她走,也没有比过去多跟她说话,两人相安无事又相互无视地又过了一个月。

直到最后一回施针这天,林藏樾没有带笔墨纸砚过来,而是在身前系了个布兜,带来了只敢露出脑袋到处探看的林小胖。

“第三本话本总算在六界同时开售了。”她一脸轻松,收起沾满血雨的油纸伞留在药铺门前,撸着猫猫头走进来,对正在整理书架的司野阎王道,“话本首页写了特别感谢司野阎王容孟婆一方书桌,我带来了一本。”

司野阎王专注地继续擦去书册上的灰尘,浅浅“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林藏樾:“今日猫非要跟我出门,我刚好带来给你看看,它……”

林小胖忽然从布兜里蹿出来,肥硕的橘身摔在地上翻了个滚,四爪用力蹬地站起,打着滑蹿向司野阎王脚边。

林藏樾一惊,被这无礼的逆子把脸全部丢完:“林小胖!”

这猫怎么能这样呢?看到鬼帝扑上去,看到司野阎王也扑上去,它是一定要把地府里长得好看的人都扑一遍么?!

林小胖在快要撞上司野的前一刻刹住四爪,乖巧蹲在他脚边,仰起猫猫小脸看着安静的少年阎王,伸出一只猫爪拍拍他修长的小腿:“喵~”

司野阎王不经意地低下头,却在看到林小胖的一刻,脸色倏得变了,手中的书册“啪嗒”掉在地上。

“你见过他?”他在问林小胖。

林小胖眨眨圆溜溜的猫眼,歪过脑袋。

“你见过他。”司野阎王的表情变得无比惊喜,用肯定的语气重复道,他伸出手,林小胖回头看了目瞪口呆的林藏樾一眼,然后走上前舔了舔司野阎王的手心。

林藏樾:“啊这……”

这奇妙的缘分啊。

司野阎王抬头,语气急切:“姑姑,你什么时候养了这只猫?”

“大概两年前,当时我正在等人,看到一则笑话很好笑,笑着笑着看到脚边的下水道里突然出现只小奶猫的脸,不停冲我叫,我就把它……”林藏樾说着说着瞪大杏眸,“你是说小胖上辈子认识那个人?猫也会凭笑脸识人啊?”

司野阎王如同一个赶了很远的路,在快要累死时终于看到歇脚驿站的人一般,突然颓丧又开心地坐在地上,对着林小胖笑出声。

笑声依旧是低沉的,有些欣慰,有些疯狂,但林藏樾看到他眼中有很清很亮的水光。

林小胖被这帅气的变态笑得当场炸毛,转身想跑,却被这辈子的亲妈林藏樾一把薅住捞起:“小野,我们带林小胖去三生石。”

“或许它的前世能让你看到那个人。”

司野阎王眼眶中的泪从眼角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来,正要答应,突然被窗外穿进来的声音打断。

“不行。”

林藏樾与林小胖同时向声音的源头看,青木窗框把外面的水乡血雨装裱成一副可怖清冷的画卷。

画卷的边缘,寒昭烬撑着伞出现。

林藏樾怔住。

两月不见,他又苍白瘦削不少,撑伞的手指骨节分明,青筋清晰,神色寒冷地要为整个野**覆上白霜。

“今日是孟婆最后一次施针,你若是感激,便为她施完针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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