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过去,已是晌午。

待一个随从从外头赶来,在李熙潮耳边耳语了几句,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大步流星离去。他手下之列兵亦随之散去。

重获自由的崔嗣和许天臣两人四目相望,小声耳语了片刻。眼见许天臣抿着嘴,下颚的胡须颤动,却最后仍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似是将这份失子大仇吞咽了下去。

他起身随崔嗣一道拂袖而去,高易跟在二人身后,一路小跑追着,众人亦纷纷散去。

“应是抓到凶手了。”长风望着众人背影,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围困众人不过是一个震慑的假动作罢了吧。”

他凝望着李熙潮那个身着银甲的提刀亲卫,举手投足间只觉得他十分眼熟,却一时忆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辰霜没有接过他的话,而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应是那个安排的替罪奴役已被李熙潮查到了罢。也不知道李熙潮是否会信这一套说辞?

他信也好,不信也罢。此事已被她封得有如密桶,滴水不漏,哪怕他是神仙在世,也应是再也查不出一些端倪。

一时间她竟没发觉崔焕之慢慢走到她身边,突然仰头爽朗大笑起来:

“没想到,我的辰霜,竟然一点都不简单。”

“多谢。”长风对崔焕之微微行了一揖。是了,没有那颗小药丸,他压根支撑不到今日公审,更别提可以只手握鞭护住辰霜的力量。

“大可不必。我只是想和你光明正大比试一场,怎会让你在此之前先冤死。况且,我有私心的……”崔焕之掠过长风,径直俯身对着辰霜耳鬓厮磨,说了一句仿佛只有两人听得懂的暗语:

“一药之恩,永不相忘。”

长风正要上前护着辰霜,却见司徒陵面有愧色缓缓行至他跟前,凝重道:

“长风,我……”他因诚实出言差点将长风置于险境而心中不安。

“司徒兄,什么都不必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长风知他一片赤忱,直言罢了,如何斗得过堂上那些个老狐狸,便宽慰他。

毕竟,两人相识虽不过数日,司徒陵竟是除了辰霜外,唯一一个在堂上为他说话的同辈。往日阿谀奉承河西的各方“多年旧友”,竟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我虽观了全局,但仍有些摸不清头绪。比如,辰霜姑娘,那日我们去别院验尸,你一早发现了异常,为何不……”司徒陵说得耿直却犹疑。

“我发现了异样,本想带回去再仔细用药将那毒针一验究竟,没想到直接就去了牢里。”辰霜款款而答,滴水不漏。

“事已既休,不必执着于细节。对了,提前贺司徒兄夺旗成功,位列第一。该想想,该向圣上请什么愿吧。”长风想到了昨日被捕而错过的马球赛,知是夺旗无望,无可挽回,却为司徒陵能获胜感到一丝高兴。

“我?”司徒陵未回过神来,有些茫然。

“你既赢了我,必然是第一了。”在旁的崔焕之哼了一声,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故作大方地说了一句。

“既如此,今夜请大家饮酒吧!”司徒陵回过神来,顿觉喜从天降,恍若夙愿得偿,不胜欢欣。

辰霜捋了捋头发,风雅|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之地,她一向无所不知,遂道:

“早就听闻宁州城内有一处高塔,据地百尺,手可摘星辰。在其上饮酒作乐,必是美事一件。”

“辰霜说的是朱雀楼吧。既你们是初来乍到,不如崔某来一尽地主之谊。”崔焕之本无意与他们一道,见辰霜来了兴致,便顺水推舟邀他们至朱雀楼,正好有了与她相处的机会。

他今日在堂上见她女装扮相,一时惊为天人。由此,对她的身世愈发好奇起来。

她自言不过是山间医女,但若是普通人家,怎生得出如此气度?

她并不避嫌地为萧长风翻案,亦无视堂上旁人的指指点点,令他无端艳羡那河西病秧子来。若是一般女子,如此舍身为一个男子,定是早已心许于他。但怪就怪在,她眉目间尽是淡漠,毫无情意,无论是对萧长风,还是对他,或是其他男子,在她目下无尘的眼中都似凡夫俗子一般。

道是无情还有情。她心底到底装了什么?崔焕之却是一点门道也看不出来,只道是:这个女子,可真是有趣至极。

四人先各自回去,约了黄昏后朱雀楼底相见。

长风与辰霜回了驿站。一路上,长风不时望一眼身旁的辰霜,少女走动时,微风吹拂她雪色轻衫如水波澹澹。

他心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只觉得心口发烫,却又不知道如何回应她的相救之情。

“辰霜,你为何之前要女扮男装?”终于,他开了口。

“军营之中,男装行事,更为便利。”辰霜其言淡淡,见他不语,转而解释起未道尽之事来,“那日我从尸体取下针后,并不能当下确认,才未与你们言及此事……”

“你不必说,我自是信你的。”长风语气矜重,缓缓说道,“辰霜,你如此救我,我很开心。我……”

辰霜未等他说完,婉言道:

“我救你,也是为了救己。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她把话说得涓滴不漏,却是阻隔了少年的期望,好似于浩夜中浇灭了一处本可燎原的星火。尔后,她的余光瞟见了少年浓睫之下渐黯的眸色,心下如同熄了一盏灯,却在她不知何处的方向燃起了烈焰。

转眼已到了驿站门口。等在阶前的凉生望见两人,飞奔而来,见到辰霜却停下脚步,呆立在那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恍然大悟道:

“辰霜,你,你,你是女的?”

辰霜点了点头,越过了他径自入了驿站。

“大惊小怪。”长风跟在她身后,轻拍了下凉生的头,嗔怪道:

“你早上没看出来吗?不及时禀报于我,罪加一等。”

“我,我早上真没发觉,只觉得她和平日里不大一样。这会儿才想明白……害,我们在凉州,一年才见几个女的,认不出也是自然吧。”凉生倒是红了脸,为自己开脱道。

“一会儿弘光伯朱雀楼宴请……”

“弘光伯崔焕之?那不是陇右崔氏之子吗,你怎么和他一道?萧帅若是知道……”凉生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父帅也希望我结交有义之士,崔焕之与其父不同,可为友。”

长风言辞郑重,凉生见他如此坚持,便不再辩驳。两人行至驿站二楼,长风在楼道迟疑片刻,最后并未进入辰霜所在的厢房,而是随凉生一道回了通铺间。

辰霜关上房门那刻,在即将闭阖的房门缝隙看到了楼阶之上那双炽烈的目光。她颔首闭门后坐在椅子上,缓下心跳,对镜自顾。

镜中人的人}皮面具缓缓卸下,这张人皮是她亲自在老君阁内千挑万选后相中的,只因它容颜与清河公主最不相近。唯独眼睛不可遮盖,仍是清河那双乌褐色的眸子,她无法更改。

但,即便是母妃,此时相望也应不相识,何况是只有数面之缘的少时旧友。

想到此处,辰霜的内心稍稍平静了些许。既然女子身份已然识破,不如顺水推舟。既此案后对萧长风有恩,他必放下疑心,感恩戴德。那么,今后在河西施展,亦会更顺畅一些。

辰霜不曾扪心自问:到底所救为何?救的是河西少帅,只为从此可在河西立足;还是只为救萧长风,那个记忆中在长安与她执手作别的俊美少年。

窗边停了一只赤色羽毛的小鸟,它安静异常,不似寻常鸟发声鸣叫也不飞走,只是伸展了双翅,露出了羽翼下的竹管。

辰霜一见竹管便知是辰鬼来信。看来之前是让他查的河西疫病一事已有所眉目。来宁州前,辰霜虽以险术暂时压制了河西疫病,但凭医者直觉,此疫并不会就此湮灭。

更何况,源头本在回鹘,除此之外甚不明晰,她隐隐忧心不已,便飞书老君阁让师弟辰鬼彻查。

辰霜打开了竹管内的小笺,其上“蓼州”二字令她心下一紧。

看来,若要查明河西疫病根源,必是要去一趟蓼州了。

申时三刻,隔壁的厢房门开了。

长风闻声立刻起身追了出去,正好与出门的辰霜撞个满怀。

“你怎么……”长风见辰霜恢复了初见时的男装,禁不住脱口而出。

“事已既成,”辰霜不曾抬眼看他,怕他看出自己心中情怯。更是只“事”一字便轻轻带过堂前所为所作,她不想长风心中歉疚,轻声道,“还是男装行走更为自如。”

“你觉得自如便好。”长风神情寥落,心中黯然,但他亦不敢对那身惊艳绝伦的白衣扮相有所眷恋,像是小心怀揣一个恐被人发觉的旧梦。

“时候不早,我们动身前去朱雀楼。”

宁州一处别院内。

李熙潮在房内对着身旁的大氅发呆。

那是侄儿第一次野外狩猎,竟得了张极为稀有的雪狼皮,便差人做了这件大氅送他。如今大氅仍在身边,人却不在了。

直到有人唤了多次他才回过神来。

“如何?”他收回了目光,见是风尘仆仆从北狄归来的亲信谢遥。

“下毒之人伏法前已吞毒,只言受不了少爷终日暴虐才一时鬼迷心窍才下的毒手。”

“呵。先是衣领藏针,再是坠马针刺入后脑中毒。如此细致的环环相扣,岂是一个奴才的临时起意。”

“到底是何人如此歹毒?我朔方近几年都在韬光养晦,并未结仇啊。”谢遥不解。

“我失侄儿,河东失子。两家不必说联姻,一夜之间已成仇家。朔方河东义绝,看看谁是最大赢家,便知始作俑者。”李熙潮起身,语调冷静得都似乎没有一丝情绪。

“明日便启程回灵州。既然有人搅起了这浑水,我们自当奉陪到底。”

“高易怎么办?留不留?”

“他既是张公的人,便留他活口,卖张公个面子。圣上的身边人,假若他日后承情,大有可用。”李熙潮顿了顿,把玩着腰间剑穗,接着说道,“高易如此治下,必有人将此事报予圣上,他这刺史也做不长了。一个无用的棋子,就让崔嗣留着罢。”

李熙潮语罢仰头望向窗外夜月凉如水,面容淡漠,心已沉沉坠入深潭中。

这颗激起浑水的石子,已点燃了他征战多年后早已偃旗息鼓的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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