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霜在众目睽睽下淡定自若地给崔焕之施了针，喂了药。自己下的毒，自然解得驾轻就熟。
既然师父要我多留你几日，你即便去了阴曹，我也会去向阎王要人。她望着形容渐渐恢复血色的崔焕之，神情冷淡。
过了一时半刻，崔焕之全然恢复了意识，已能起身下床了。
几个医官看在眼里，窃窃私语，一个年纪稍长的评道：
“看这少年行针的阵势，力道凝而不滞，疾而不虚，起落间若飞燕穿梭，像是失传已久的‘飞燕手’针法。”
崔嗣闻言，放下了戒心，转而上前问候辰霜：
“阁下妙手，师出何门？家在何处？见你与犬子亦是相识，刚才多有得罪，望勿见怪。我军中医官首暂时空悬，不如阁下……”
“令郎只需再休息半日便可全然恢复。在下功成告退。”
“郎中辛苦，不如在一旁稍作歇息……另外，犬子到底是何故如此？”
“谢都督抬爱，在下心领。令郎不过胃火过甚，平日少食些大补之物，即有裨益。”辰霜一刻也不想停留，快速收了针垫，转身便走出阁外。
一旁的高易见气氛稍有尴尬，料都督已不再恼他，缠了上去，自作思虑周全地献殷勤道：
“贵公子今日抱恙，不如他与许公子的对战，改为明后两日，都督看如何？”
“不可！”只见崔焕之从床上起身，朝两人喊道，几个婢女要去扶他，反被推倒在地。
“我已恢复，只需几个时辰便能上马迎战。何须让他人知晓？天下皆知我昏迷之事，岂不丢了崔氏的脸。”
“我儿切莫逞强。赛事事小，身体为重。现在感觉如何？”崔嗣觉得儿子所言不无道理，但是仍是关心他的病体。
“已恢复七八成了。和许垚打，我只需用五分力便已足够。”
“既如此，那还是照常吧。你们哪个嘴巴不牢的，小心脑袋。”见儿子言之凿凿，崔嗣对众人撂下一句狠话，拂袖离去。
辰霜回到长风处，他正在更衣，准备上场。她见少年赤着上身，不自觉别过头去，说道：
“崔焕之已无碍。你可放心。”
长风闻言转身，披上一件外衣，襟口未扣，胸口半露，朝辰霜走来，不经意地问道：
“可有查出是何病症？”
“只是体虚罢了。”辰霜一语略过，目光触及上年身上的旧伤，不由面露忧色。长风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担忧，整衣收袖间笑道：
“你的药确有奇效，我近几日已觉得身体越发强健，可行马几个时辰不觉劳累，连右手都能感到血流涌动，充满力道。”
辰霜心中忐忑，隐感不详，忍不住将心中所想化作叮嘱，尽数吐露：
“你此去，小心为上。李炎逸虽身强力壮，却缺巧劲。他的弱点在左臂，若是攻其不备，必不能防；听闻他有伤病，耐力不足，若是能拖他一两个时辰，不对，我给你的药效也只有两个时辰……”
“不必为我担心。”长风静静听她说完，目色柔和了几分，眉眼含笑凝望眼前关心则乱的少年，“你在此观战，无论胜负，我一比完，就来寻你。”
一旁凉生并不知道两人何时起了意，竟同生离死别似的，催促道：
“长风，时候不早了，该下场了。”
长风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辰霜，冲她喊道：
“还有，谢谢。”
他的身影一会儿便消失在幽暗的走道之中。辰霜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怅然若失。
对战正式开始。
长风一身玄衣，骑着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正是玄骦。第一只球刚发出，他便精准预判了走位，冲在李炎逸身前。率先击中了球后，便飞奔向对方的圆环进发。玄骦长鬃飞扬，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使长风占得先机，一举再补一杆，夺得第一个球。
李炎逸勒了勒马，紧握着球杖，心中不甘，望着身形飘逸的长风，心生一计。接下来的几球，他都会瞄准时机，率马与长风拉近距离，再趁其不备冲撞其马腹，马儿受惊慢下速度，他便抢先击球，凭着精湛的瞄准，如此赢得了数球。
军中马球，除了讲究球技和骑术，自然还的拼一拼蛮力和耐力，对力量的崇拜自古有之，因此肢体冲撞并不算犯规。
几球拉开了差距，长风处于下风，处处被压制。他并不气馁，而是趁着李炎逸时而力竭的间隙，咬牙紧追不舍。
若干球下来，他已看清了李炎逸的弱处，果如辰霜所言，李炎逸惯用右手，左臂迟钝，如若球在其左侧，他若换左手执杆，时常击不中球。而长风较之的优势在于，无论左手右手，他都灵活自如。
长风开始以左手执杆挥球，意在攻其反手。待重新发球之时，他瞅准时机，率先击中球，球向远处飞去，李炎逸前去拦球。长风不急，待他将球击回，又朝长风冲来之时，长风反手一击，奔马向前，球朝李炎逸左侧飞去。
李炎逸来不及换手去击，一脸错愕地看着球近在咫尺，于身侧飞过去，最后落在地上。他正牵马调头去击球之时，长风早已准备就绪：只见他左手臂绕了几圈缰绳紧紧拉住，左脚跨在马鞍正中稳定，整个身体下沉在马腹位置，俯身于地面平行。奔驰的玄骦即将过球之时，长风挥杖贴着地面击中了球！
真是好一招“游隼低飞”。
球又飞到了高空中，长风起身跃马直追，一杆入环，追回一分。
看台爆发出一阵惊呼，众人惊异于这极高难度的一球，无不赞叹。
渐渐追了几球后，两人亦攻亦守，比分咬得很紧。长风明显感到药力在减退，体力渐渐不支，控杆的右手慢慢失去握力。而对手，亦有力竭之相，失误渐多。
已是两个时辰，比分终于追平。金锣一响，进入加时局，马球规定，加时局内，谁进下一个球，便是赢家。
开球后，李炎逸凭着人高马大，抢先击中了球向圆环而去，只需再击一下并有机会入环赢球，终止比赛。长风纵马穷追，直到离李炎逸只差半个身位，但是始终难以超越。眼看球快要落下，李炎逸已早早扬起了球杆，准备一击入环。
胜负在此一搏。苦苦支撑的信念怎可任它就此崩塌？
马蹄声不停，长风只能听到自己密集的心跳。他心中一片清明，已有了答案。
长风从头顶抽出了冠中之簪，狠狠刺入了玄骦的臀部。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扬蹄飞跃，长风亦腾空而起，身如利剑出鞘，比李炎逸离球更近一步。他已来不及转身对准圆环，只能用尽毕生气力，反手将球往身后重重一击。
玄骦受惊，疯也似向前狂奔。他没有机会回头了，只能靠此一击。
这只小球飞过几千人的目光，在空中行了百米，最后落入环中。
一击封神。球进了。
金锣一敲，比赛结束，胜负已分。萧长风以一球险胜。
而赢家，没有获胜的红缎加身，没有众人的掌声欢呼。只有看客的唏嘘声一片。
因为，长风已制不住狂乱的玄骦，最终堕马在地。他匍匐在地上，看着球从环中掉落地面，直到与他视线齐平。尘土飞扬中，他咧嘴笑了起来，口中吐出一股鲜血。
“疯子！”李炎逸暴怒地甩开球杖，恨恨地骂了一句。
辰霜起先前只是惊异于少年的马上英姿，此刻却深揪着心，眼见长风坠马，她飞身向场内奔而去。
“不是让你在阁中等我吗？怎么下来了。”长风见他，努力扬了扬唇角想要调笑，却又禁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渴鹿逐焰，虚妄一场。
她何德何能，如何值得你以命相搏？
辰霜紧抿着唇，她越忍便越是悲痛，痛到难以自抑，眼角溢出了泪，滑落下来，滴在地上平卧的长风唇边，与他的血痕相溶一体。
“怎么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赢了，不该为我开心吗？”长风见辰霜眼中点点星泪闪闪，心上像是被重击了一下。他忍痛，一边笑她，一边艰难地伸出手，颤抖着为她拭去泪。
辰霜咬唇，深吸一口气，将头转向一侧避开他探寻的目光，镇定说道：
“你不要说话，我为你疗伤。再拖延，恐有性命之忧。”
长风指着不远处嘶鸣不已的马儿，此刻已不能言，一旁的凉生见状带着哭腔回他：
“长风你别说话了我知道的，我会替玄骦敷药包扎，这几日定当好吃好喝贡着它。”
少年似是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支撑不住，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这个病秧子，竟还真有两下子。”
崔焕之凤眼一凝，语气微带震惊。他已换上球服，半卧在榻上看完长风和李炎逸对局，吃了一口婢女喂给他刚剥好去皮的葡萄，伸了个懒腰。另两个婢女端来了水盆和帙巾，他随意沾湿了手，拿帙巾擦干后，边下楼，边指了指一直立在一旁的高易，吩咐道：
“下一局，我要对司徒陵。萧长风，安排决赛再见。穷途末路，最是有趣。”
赛场上，许垚早就骑着马候在那里了。崔焕之一出场，便引来全场女眷的一阵欢呼。他骑在马上，慢腾腾地入场，不时地向看台招着手，行至许垚跟前，乍一看，竟比他高了不止半个头。
比赛开始之后，呼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就马球而言，崔焕之无疑是本朝个中高手。且看他在场上东西驱突,风回电激,球进了一个又一个。他又极爱炫技，“虬龙卧马”、“飞马追燕”等高难度动作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以骑术，足见其个性。每每进球，便要策马绕场一周，接受观众的高声欢呼和红袖招展。
结果毫无悬念。许垚已是憋红了脸，挥汗如雨，拼劲全力，亦不到崔焕之一半得分。他擦了擦汗，下了马后站都站不稳，还是对着崔焕之一揖，直直立在那里，等着他回礼。
哪知崔焕之看也不看他，飞身下马后，将球杖扔予一旁的侍从，挠了挠脖颈，便下了场，只留尴尬的许垚和侍从两两相望，面面相觑。
后日，已入了夜，驿站照例在外头点起了灯笼，等候归来的夜旅人。驿站内一片静谧，今夜竟连蝉鸣都不闻一声。
长风已陷入沉沉昏睡。所幸外伤并不重，左臂处的断骨已接好，只是服猛药留下的后遗症亟需好好调养。辰霜将长风留在己房内，起身出门准备去厨房看看药煎得如何了。
驿站的地板有些陈旧，走起路来踩在上面嘎吱作响。辰霜感到身后有人一直跟着，她不动声色，仍旧是径自独行，直到走至长廊尽头的拐角处。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音调略带急切，说的话却令辰霜心跳漏了半拍：
“阁下留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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