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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袖扬起头, 一张小脸被日头晒得红透,明汪汪的乌眸透着水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微鼓的脸颊, 软糯得一戳即破的汤圆, 让人心底生出异样, 晕乎乎的。

文凤真心念一动,微微俯身, 却听见到她说。

“殿下, 我近日身子不适, 小肚子疼, 恐扫了殿下兴致。春闱那日, 我就不出门儿了, 请殿下见谅。”

嗓音清甜, 像下了一场湿漉漉的春雨, 她一鼓作气说出来,文凤真一怔, 打量着她羸弱的身子。

才晒了一会儿,就脸红得站不住, 眼巴巴望着她,这副娇气模样,不像骗人。

“好。”

他沉思一会儿,抚弄了一下腕子上她送的佛珠,淡淡开口,“本就是觉得你进京不久, 还没见过这种盛事, 带你见见世面的, 身子不好, 还是养病更重要。”

这样轻易吗?

辽袖心底生出惊喜,或许从前是她太过小心翼翼,寄人篱下多年,想要的东西从不敢说出口。

宋公子给了她一点勇气,只要争取,一切似乎也不难。

她太过了解他,听出他语气不耐烦,压迫感深重,但非得装出温润有礼的模样。

文凤真嘴角笑意渐渐凝固,睨了她一眼,至于这么高兴?他又不是土匪,还能绑了她不成?

她要是再如此高兴,他一定会后悔了。

她两只小手掩在袖袍下,激动得攥紧。

方才握火铳时磨了几个大血泡,浑然未察,此刻一下子疼得吸气,火烧火燎。

“嘶……”

她抬指,纤细小手,关节的软肉磨出了十个大血泡,丝丝渗血,看着严重极了。

他凤眸微敛,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受惊的小雏鸟一般,蜷缩在他掌心。

“辽姑娘,上回给你送过药吧。”

她惊慌抬头:“嗯,还留着。”

他的指腹携了滚热,让她想一下子缩回去。

这双手曾拽过她的脚踝,拉过她的头发,摩挲她的锁骨,顽劣极了。

她的手腕子沁凉,柔软惊人,白腻得让人只想蹭下几个红印子。

文凤真拇指微按,不动声色松开。

“回去好好涂药。”

他似乎有些不舍这股凉爽,目光仍落在她皓白的腕子。

辽袖回了鹿门巷,将腕子并在一块儿,一手得血泡,疼得碰不了。

她身子容易留下红印,一截细臂落了触目惊心的胭脂红。

雪芽翻箱倒柜,找出上回他赏的膏药,一面涂抹,一面心疼道:“姑娘才出去一会儿,小腿被蚊虫叮咬红了,手上也红完了,不知是谁这样坏心眼儿。”

辽袖抿起两个小梨涡:“你一会儿写信,告诉宋公子,春闱那日,我们一块儿去看状元郎吧。”

她知道文凤真不喜欢看春闱,应当是不会去的。

上辈子她想他陪她,他不肯,这回她就换个人。

日落西山,正说话间,吕太医提着医箱来给她看病,不用想,一定是文凤真派他来的。

吕太医恭敬道:“今日听说您身子不适,殿下吩咐了臣来看看。”

她面色一白,哪有身子不适,所谓的小肚子疼是扯了谎,她心底敲鼓,直想糊弄过去。

她收敛神色:“快请太医坐,我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心有些悸跳,老毛病了,吃过几方老家的草药便好了。”

撒一个谎便需要另一个谎来圆。

她心想自己前世得过心疾,一时脱口而出,症状也能说得**不离十。

吕太医信以为真,连忙道:“姑娘的心疾可是天生?”

她踌躇了一会儿,慢慢道:“是骤悲而生。”

吕太医面色郑重:“姑娘的心疾若想要根愈,可不能乱吃药,我回去查过院薄,再告诉您医治法子。”

辽袖点点头:“有劳您了。”

既是如此,她忽然又想到一事:“我有一事想问太医,我老家治疗心疾的药方子,不知为何,总有淡淡的无法入口的苦腥,请问这是正常的吗?”

吕太医沉思了一会儿:“您是觉得苦腥味不妥吗?您将方子写下来吧,臣帮您看看。”

“多谢您,我这个病,希望您别告诉殿下,不想让老祖宗他们担心。”

辽袖轻声委托。

吕太医略一踌躇,白胡子点了点。

吕太医为人温厚,医术精湛,经他调养了这么多日的身子,她信得过他。

上辈子她在王府也是让吕太医调治,她七年不孕,吕太医知道是她娘胎带了弱症,忧思过度,难以有孕,他也没将此事告诉文凤真。

辽袖回忆前世每日喝的药方,写下来递给吕太医,他收在袖口,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她心想:或许能解开这个谜团,前世药汤中缭绕不断的苦腥味究竟是什么。

巳时三刻,只听得宣直门“嗵、嗵、嗵”三声礼炮响。

鼓乐齐鸣,枣红色骏马迤逦而来,彩旗敝日,轿子无不是雕花围栏,约摸三百人的仪仗,朱雀长街摩肩接踵。

两边酒楼早已提前十日被包满了。

众人等着一睹状元郎风采,据说这位状元三元及第,因此更引人伸长了颈子,纷纷探看,口干舌燥。

宋公子在茶楼最高处包了两间雅厢。

他恪守礼仪,没有与她共处一室,两人一墙之隔,看到的风景却是一模一样的。

这样的心境,令辽袖觉得很自在。

宋公子就在旁边的厢房,派小厮敲了她的门,给她递过一本书,是她上次提起的。

那时宋公子有些诧异,随即由衷称赞:“辽姑娘,你在乡下也能自己读书识字,真了不起。”

辽袖慢慢翻开,书里夹了一封信,宋公子亲自落笔。

信上说:订亲的日子就在三月,这事儿只有皇后姑母不同意,不过因为私船一事,她被软禁宫中。父亲暂时没与她来往。

不过近日宋家树大招风,订亲宴或许不能宴请全城勋贵,或许要委屈她了。

她松了口气,心思落定,她本就不想大操大办,为防止夜长梦多。

虽然对于文凤真仍有隐隐的不安,但是最近很少做前世的梦,这或许是好征兆。

无论上辈子还是如今,辽袖想要的都很平凡,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想着收拾包袱来来去去,受人冷眼。

清风习习,可以边品茗边看热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瞧见迎面过来的状元郎。

辽袖听闻了他的名字,赵襄。

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文凤真上位后,老首辅告老还乡,赵襄进了内阁,处理朝政大事心细如发,宽厚仁泽。

赵襄是难得的让文凤真称赞的人,无论才学还是为人处事,他说他是真正的白衣卿相,王佐之材。

“来了来了!”人群中爆发一声惊呼。

日头正盛,炽烈的白光打下来。

枣红神骏,一袭红袍,周身执刀的金吾卫,无不是轰轰烈烈花团锦簇。

两方扶栏挤满了人,辽袖今日戴了帷帽,一圈白纱垂下来,连身形都遮掩住了。

她清楚文凤真的习性,喜阴不喜热,跟蛇一样,今日一定不会出来的。

但是为了谨慎,她还是没有去扶栏旁看,只是透过茶帘望着一派繁华热闹。

雪芽跟随着人群,不断穿梭,一面瞧着长街上的身影,一面追着仪仗,目光不断逡巡,心下焦急。

雪芽特意穿了辽袖赏她的衣裳,一丝不苟,鬓边抹了花油,仍有稚嫩的绒毛细碎溢出。

本就年纪小,穿什么都好看,一笑起来更是俏丽动人。

她的眼眸忽然亮了。

在状元那袭红袍后,仪仗中跟着内廷中使。

无数道相同的宝蓝长绸,可是又格外不同,比起其他中使脊梁更加挺直,清瘦坚韧,翠竹般的清越之气。

就是与旁人不同的。

雪芽气喘吁吁,跑到最前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怔怔地笑了。

仪仗中,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眸抬起来,望向她。

张瑕看到她时,目光略微诧异。

身为奴婢有许多规矩,雪芽在酒旗下,怔怔抬起手指,想招手又不敢招手。

眼神畏怯,想触却不敢触,不知是被晒的还是如何,眼眶微红,笑容却腼腆又温柔。

手指颤抖,窘迫不安地停滞在半空中,慢慢合拢,收掩回袖中。

她一低睫,扯起高兴的一笑。

他对她回以温和一笑,天光落下来都和煦三分。

张瑕也曾是两榜进士,当年揭榜那日,朱雀长街上满城贵女议论纷纷。

“探花郎呢还是状元郎,都没有他好看。”

谢雪芽回头,莞尔一笑:“那个最好看的哥哥,是我家的。”

隔着老远,两人不言不语,抬眸遥遥相望,对视一笑,周遭嘈嘈杂杂似乎消逝不见。

所有人在看状元郎,只有她在看他。

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想看的人。

酒楼上,冯祥正给殿下扇风,催促着下人搬冰块。

“殿下,日头这样毒,您又是个不喜欢热闹的,免得中暑,不如坐轿子回府吧,您今日书房还有一堆军机未曾批阅呢。”

冯祥跟随他多年,知道他早已待得不耐烦想走了。

他更深知,殿下喜阴不喜热,压根儿就不愿来这地方,闹腾又热哄哄,殿下想见进士,随时都可以见。

|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 “你说,有什么好看的。”

文凤真一声冷笑,抚了抚佛珠。

冯祥眼尖,一眼瞥见了腕子上的佛珠,殿下从来不信神佛,怎么成日戴着佛珠不离身,难道是为了压一压戾气?

文凤真白净的额头略微生汗,凤眸依旧沉静,漫不经心地落在人群,这些人在高兴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梦里的辽袖非要春闱这日去人挤人,到底哪点吸引她了。

他从卯时便在酒楼等起,一直等到这个时辰,只觉得甚是枯燥无趣。

冯祥捧上凉茶,笑道:“没什么好看的,殿下怎么忽然想起来这儿了?”

他用手帕擦了擦汗,抿了一口茶,沉默不语。

“再看看吧。”他说。

冯祥将冰块端上来,瞟了一眼文凤真下巴的血痕。

当日辽姐儿不慎用手腕金链划伤了殿下的脸,众人如临大敌哆哆嗦嗦,辽姐儿显然也吓到了。

往日打仗时,哪个不长眼的伤了殿下,按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必将这人找出来大卸八块。

殿下倒是无事发生,朝堂上,御史们嘲笑他的伤,他也心不在焉的。

于是,人人私下议论他是在哪间花楼,跟娘们儿欢愉的时候被挠伤了,不好意思说出口。

冯祥不免担忧这个伤口,大热天的,若是红肿了便不好了。

“殿下,今儿闷热,对您的伤不好。”他委婉道。

文凤真重重靠在椅背,摸了摸下巴的伤,刺疼,他压下眉眼冷戾。

“冯祥,闭嘴。”

冯祥小心觑了一眼,殿下一反常态,大热天坐着,用过两壶凉茶了,是在等什么人吗?

文凤真本来起身欲走,神使鬼差地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她肚子不疼了,是不是会出来看热闹。

毕竟,梦里的她特别想实现这个愿望,

他走在雕花扶栏旁,眺望街道。

佛珠被晒得发烫,他抚弄得越来越快了,到处都是面目模糊的百姓。

他倏然心烦意燥,不明白自己在找什么了。

辽袖当日在法隆寺送他这串佛珠,旁的话没讲,但意思很明白,觉得他戾气太重,要他好好修身养性。

不高兴的时候就抚弄一下佛珠,平心静气,避免肝火太盛。

若是旁人这样冒犯,他早就处置了。

进禄起了调子嚷道,似乎有些兴奋,:“殿下,稀罕事,您看宁王在城楼上,一脸郁闷,也不知谁得罪他了。”

进禄得了这个喜事,自然要与殿下分享。

文凤真抬眸,宁王果然有些不同往常,面无表情,像是很不爽。

文凤真嘴角一翘,轻慢地嘲讽:“看宁王那个倒楣样,可笑。”

主仆俩顿时神清气爽,他嘴角的弧度尚未放下去。

下一刻,文凤真笑不出来了。

进禄忽然一指隔了老远的门脸儿:“诶,那不宋公子吗?”

冯祥手肘撞了他一下:“就你有一对招子臭显摆。”

殿下不喜欢宋公子,当然是能少提就少提。

而且,这么远能看清个鬼影子!进禄总是咋咋唬唬的,怨不得他年纪最大,不得欢心。

文凤真凤眸不以为意地一瞟,倏然凝滞。

隔了一间,茶楼轻纱被东风拂动,时隐时现,掀起一角儿,里面坐了一个人。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面容,只看到一双摆弄茶壶的皓腕。

文凤真眸光顿时沉冷,嘴角笑意逐渐凝固,到最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紧紧般盯着,雪白手腕上,抚弄佛珠愈来愈不耐烦,也愈发快。

那双手十指若葱白,指尖盈盈红润,好几个大血泡尚未消退。

在梦里出现过无数回,磨人极了。

有时搂着他的脖颈,有时娇怯地抗拒着他,被他抱握着练字,握缰绳,握茶壶柄……

被一路牵引着抚过他的小腹,发狠挠他,指尖嵌进背部,脖颈上伤痕累累。

这双手的指甲,被他一根根亲过,咬过,剪掉了蔻丹指甲。

他怎么会剪掉她的指甲呢?她一定哭得很厉害吧。

她的指甲也那么好看,像一瓣瓣粉桃花,圆润有光泽,亲也亲不够,淡淡香气,怎么会有人这样忍心对她,他每回做梦醒来一脸愠怒。

文凤真抿了一下茶盏,恍然未察觉茶盏早空了,他静静问。

“进禄,你眼神好,看那是谁?”

进禄一张望,犯了迷糊:“回殿下,老奴认不出来。”

文凤真愈发不耐烦地抚弄佛珠,看得冯祥胆战心惊。

她缓缓俯首,去摆弄茶壶,仅仅露了个侧脸儿。

宋搬山就在她隔间。

冯祥见到殿下脸色愈发冷,暑气蒸人,他整个人冷得冰块砌成。

倏然,其中一颗佛珠蓦然生裂!

不是肚子疼吗?不是身子不适吗?

所以春闱看状元的含义是这个吗?

因为是他文凤真就不想看,是宋公子就想看吗?

笑得真是灿烂明媚,两个小梨涡还怪好看的。

还戴了白纱帷帽,这个天也不嫌热得慌,怕什么呢,她就是化了灰他也认得她!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咱们不看了呗。”

冯祥觉得……殿下是不是中暑了?脸色愈发难堪了。

他有喘气儿上的毛病,当年在水牢落下的。

太医说不能心绪激动,所以殿下常年冷着一张脸,少言寡语,保持心绪镇定,否则过度呼吸,很可能危及性命。

殿下他究竟看着什么了?

冯祥慌慌张张地去请他,进禄也害怕了,一众小厮涌进来,却被他一扬指拦住了。

“谁都不许走!”

文凤真长眉一压,一动不动盯着隔了老远的茶楼,剧烈喘息一起一伏,瓷白的面庞染上绯红。

一声轻笑,咬牙切齿。

“我忽然觉得,这春闱好看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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