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日启程时,李婵才终于在洛京城外见到了阔别许久的樊衷。

他带着从文蕲而来的三千兵马跟在送灵队伍中长公主的车驾左右,足足将队伍拉开了好长一截。

更让李婵惊讶的是,送灵队伍中负责护卫一事的统领将军,竟然是太极殿的武卫将军宫寿。

皇帝亲自与李婵一同和送灵的队伍出了城外。

浩浩荡荡、压山推河的送灵队伍,再加上天子仪仗,在洛京城里也是难得的阵仗。

城中的百姓早已肃清于街道之外,天子也终于在内侍的一劝再劝后于京郊停了下来。

一如当时李婵进京一般,皇帝与阿婵再一次的站在了这京郊叙话。只是这一次,确实皇帝亲自将李婵送出洛京。

“此去一路难免颠簸,阿姐千万要保重身体。还有安儿,还望保母多多照看。”

安儿便是天子为侄儿取的名字。

不同于世家有字序排行,他们李家这一脉素来人丁不旺,又混迹黎民之中,自然也没有什么讲究。最多也不过是长辈想了什么名字,随手起来。

如今王兄身亡,自然也就轮到李炎为侄儿取名了。

既然又是要到司州祖坟前去敬告先辈,李炎也赶在送灵的队伍出发前枯坐一夜,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名字。

“李安,安儿。平安康乐,便是极大的福气了!”

李炎说着,一边将一块雕了龙纹镌刻了姓氏的玉牌亲自给孩子带上。

有些冰冷的玉牌弄得孩子哭闹了起来,李炎却笑了笑,抓住了侄儿四处挥舞的小手。

“倒是有劲!不知道从司州回来的时候,该是个什么样子?”

“小孩子长得快,等咱们从司州回来时,只怕安儿就已经认不得你这个叔叔了!”,李婵抱着侄儿,见阿弟面露伤感,便出声打趣道。

李炎倒是不放在心上,“不记得我要什么紧,只要他记着,他是咱们李家的后人就行了。”

李婵一笑而过,只觉得李炎是在说笑。姓着李氏,怎么可能会忘掉这件事。

不知是不是天公作美,送灵队伍启程这日,竟难得放了次晴。

李婵听着阿弟细细叮嘱的话,点着头未曾做声。

“太医署拨了四位太医随行,阿姐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切莫要忍着。”

李炎说了许多琐碎的话,却还觉得不放心。又转身看向候在一旁随行的宫寿将军。

“宫将军,司州路途遥遥,路上难免怕有什么宵小之徒。朕便将长公主与小世子一同托付于你了,若是途中出了什么岔子,朕唯你是问!”

宫寿瞥了眼队伍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几句。就这样的排场,有哪个宵小之辈还敢进犯的?

就是平常的山匪之流,只怕远远地看着就要逃之夭夭了。

心中这般想着,可口中宫寿仍旧一派正经地答道:“末将领命,定当护殿下与世子安宁!”

李炎听了也放心的点了点头,又转头看了看被段氏女抱在怀中的李安。将熟睡的孩子折腾到苦恼起来后,又转身看了看李婵,像是怎么也不放心让她们起行一般。

还是随行的礼官终于忍无可忍,上前提醒皇帝莫要误了启程的吉时后,李炎才终于一步三送地将李婵与世子送上了马车。

看着阿姐坐进了马车之中,李炎又忙走向车窗,伸手挑起车帘看着坐下的李婵。

隔着车窗,李炎紧紧地握住阿姐的手:“阿姐,一路平安!天冷加衣,莫喝冷茶。”

看着似乎格外不舍的阿弟,李婵心中也紧了紧。

她抚了抚两人交握的手,笑着道:“阿姐知道了。你在京中也要好好休息,不要太过操劳。若是让阿姐从司州后回来知道你又忍着病不听太医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炎闻言也笑了,“好!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保准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二人相视一笑,到底还是李炎先一步松开了手,亲自将李婵的车帘放下。

阻挡了长|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公主的视线后,李炎脸上的神情一收。顺着车队向前一直走到停放兄长棺椁的车马旁。

为了保存尸身,棺椁旁放置了不少冰砖与香料。

李炎不顾随行宫人的阻止,将手贴于棺椁之上。一股冰冷的寒气从掌心中传来,李炎却毫不在意反倒对着棺椁笑了笑。

他靠近棺椁几步,无声地张口说了几句话,仿佛想要隔着棺木对躺在里面的人说些什么。

直到李炎收回手,也无人敢靠近。

盯着礼官灼人的目光,李炎并未回到天子依仗下,反倒走向了开道的武卫将军处。

他并未多说一言,只是伸手拍了拍宫寿压在剑柄上的手,轻轻一眼却好似包含了万千话语。

终于,李炎回到了依仗下。在天子的示意下,礼官终于可以朗声宣布队伍起行。

长长的队伍,开道的武卫将军已经走出不少距离,可队伍的末尾竟还停在原地尚未迈步。

直到最后的长官公主私兵走过天子依仗,李炎远远地与樊衷对视一眼后,司州送灵的队伍终于启程了。

李氏籍贯在司州弘农郡,最开始不过是家中有几亩良田的寻常百姓。因为田地还算丰厚,倒也还算过得去。

也是听他们李家那个老翁喝了几盏猫尿后,胡言乱语,也敢吹嘘祖上曾经阔过,也是出身世家,只不过是如今败了。

左右邻舍虽心中奚落,却到底不敢当面嗤笑。

这乡郡之中,谁不知道那李家二子生得器宇轩昂,不仅姿容出色,就连平日做田那把子力气也不是寻常壮年能比的。

若不是这李翁实在看起来不像样,但看他的两个儿子,到真有几分像是流落在外的破落郎君。

说起来,这李家的两个儿子倒也正是不俗。不仅姿容不错,长得也人高马壮又一把子气力。为人也仗义,平日里乡里邻舍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向他们求助,定也没有推脱这一说法。

就连乡郡中的青年们,也没有不服他们的。

且虽这李翁不成样子,但到底也是个本分憨实的叔伯。即便他酒后嘴里就放炮仗,但乡人们也多是敬重他的,再不济也要看在他家两个郎君的份上。

因此,弘农李氏在司州众多百姓之中,也算是过得舒坦的。

就连李家的那两个郎君也是这般认为的,家中在司州扎根多年。即便他们从阿父那里看到了自己穿系的族谱,知道了阿父酒后说的那些不全是混账话,可到底如今他们也就是田地里的农把式,再怎么也不能同那些世家郎君们比。

至于先祖的荣光,败了便败了,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一直到那年,司州大旱。

遍地的田丈里不剩下一颗绿苗,所有的植株都枯死了。

就连人,都要渴死在地里了,又何况其他的呢。

开始李氏兄弟还能仗着力气在家中的井里再挖深上几丈,可渐渐地,井也干了,就连挖出来的土都是散的。

一家里,到底还是年纪最大的李翁最先吃不消,在房中他最喜欢躺的竹床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李氏兄弟红着眼眶,却喉咙冒烟,连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弟弟一头顶在兄长肩上,哑着嗓子说为什么!明明他们已经尽力剩下水来给阿父喝。即便兄弟二人都已经记不得上次喝水是在什么时候。

不,根本是想都不敢想。只要一想起水,心里脑袋里浑身上下就好像要渴死了一般,甚至有时候幻觉眼前是一汪清潭,恨不得一脑袋扎进去。

这般光景,普通农家里死了人,不过是寻常至极之事。最后也不过是草席一裹,嗑两个头也就了事。

可是李氏兄弟却不肯,他们李家虽向来子嗣不丰,但在乡郡里也是有块祖坟的。

他们要将阿父好好地备了棺椁葬进祖坟之中去。

便在夜里天凉一下的时候砍树削木做棺,又要趁着阿父尸身坏了之前将坟茔挖好。

可怜见的,明明人又渴又饿,就连走路都没有力气,却还要撑着手脚做这些伙计。

就连乡郡中人都纷纷前来劝阻,这般熬下去,这老李翁埋下去了,只怕这两个儿郎也要活不成了。

可李家郎君哪里是劝得动的,开始还敷衍两句,到最后更是躲着乡里人就上山干活。

还没几日,原本人高马大的两人,也仿佛就剩一口气般。

这天夜里,赶了好两夜的活计,兄弟二人终于将棺椁炮制齐整。

“阿兄!可算好了!”,弟弟简短吐出几个字,下一秒却差点一头栽到给父亲做的棺材里。

好在被兄长扶了一把,弟弟也松了口气。到底是血肉之躯,不过是凭着一口气在干活,哪里又撑得住呢!

沉默寡言的兄长拍了拍弟弟的肩,示意将棺椁抬回家中。

待兄弟二人十步一歇,好不容易赶在天亮之前将阿父的棺椁抬进祖坟之中时,突然在墓地外的树下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影。只是夜色深沉,看不清面目。

兄弟二人下意识握进了手中原本用来挖坟的锄头,这样的世道,难免怕有人昏了头,干出些不该干的事情。

一直到二人小心地走进,那些人影也猛地站起身来。借着天上的月光,李氏兄弟才看清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竟然都是乡里熟悉的邻人。

原来,竟是乡党们知道劝不过兄弟二人,竟自发拿着家中的器物前来帮忙安葬李父。

众人拾柴火焰高,赶在天边的火球出来之前,众人终于将李老翁的坟茔做好了。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了,这样的日子,乡里人没有一个好过的,又渴又饿又累,谁也不想开口。

李氏兄弟沉默地跪在了地上,重重地朝各位父老乡亲磕了几个响头。

乡人们也同样沉默地起身,避开了兄弟二人磕的头。领头的人上前拍了拍李家长兄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就那样走了,就像他们安静的来。

顶着晨曦,兄弟二人回到了家中。看到空荡荡的屋子,他们相顾无言,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阿娘早在他们幼时便去了,一个人将他们拉扯大的阿父如今也没了。

天地之大,他们到底无处可依了。

“去州府。”,弟弟强忍着不适,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太多天没有喝过水,就连说话,也像是吞刀子一样痛苦。

阿弟看着兄长的眼睛,他要去州府问问这司州的太守。司州遍地的百姓,难道就不值得他顾惜一二吗!

兄弟二人齐心,当即便在半点余粮也无的家里收拾了一二,便准备等夜里出门远行。

即便不是为了死去的父亲讨个公道,也要为了还活着的乡人们讨个活路!

直到兄长将阿父常躺的竹床翻折了起来,却愣在了原地。

屋子里若是没有人久住,怕这竹床生腐,便要收起来。这是阿父生平心爱之物,兄长不愿它轻易没了。

等到阿弟走到兄长身边,也愣住了。

竹床下用麻绳紧紧地吊绑着几个水囊,因为移动了竹床,摆动的水囊中似乎传出了清水晃荡的声音。

兄弟二人不约而同咽了咽干烧的喉咙。

最后还是兄长弯腰将水囊从竹床下解了下来,将水囊递一个给阿弟。李氏兄弟二人一起对着水囊,终于畅饮一大口。

而眼眶中的泪水,到底也落了下来。

裹挟着二人脸上的尘土,最终砸在干涸地土地上,团成一个圆滚滚的水团,最后才慢慢地渗入土中。

州府的城郭自然不是地方的乡郡能比的。兄弟二人风尘仆仆地相互扶持来到司州州府,远远地便瞧见了出入城门那络绎不绝的人流。

阿父留下的水囊兄弟二人千省万省,一路以草根树叶为食,终于撑到了此地。

“州府难道不曾有旱情?”,阿弟看着那往来的人影,有些困惑。

兄长还是一贯的沉默,两人便也不再犹豫,当即向城门处走去。

等到了城门口,兄弟二人竟才发现他们是撞上了世家出城。

川流不息的仆从队伍将整个城门渲染得热热闹闹,就连城门附近都有家仆阻拦,以免平民冲撞了世族。

明明州城之外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州府之内的世家们却依旧这般肆意享乐。

还是李氏兄长拦下了有些愤愤不满的弟弟,只在城门不远处等着世族的车马远去后,才一同进城,径直往太守府衙去。

与城门刚才的喧闹不同,即便是向来热闹的州府城中,如今也只是寥寥。

沿街的铺子多是闭门关店,连原本道路两边热闹的摊位也不见了踪影,想来即便是州府一样受灾情影响不轻。

一直到了高高的府衙大门,兄弟二人看着紧闭的大门沉默了片刻。

小心地将怀中最后的一个水囊拿了出来,原本臌胀的囊袋如今也就只剩个半满。两人分着将水囊喝了个干净。

李氏兄长等弟弟喝了之后,接过水囊,将里头最后一滴水也倒进嘴里,抿了抿唇,“走吧。”

将空了的水囊收好在怀中,兄弟二人走到侧边的小门旁轻轻地叩了叩门。

不知等了多久,就到让人以为不会有人来开门后,兄弟二人面前的门突然就被打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衣着整洁的奴仆,朝门外看去,瞅了两眼似乎全然没将门边的二人放在眼里。

就在那奴仆想要关门之前,李家阿弟慌忙叫住奴仆,从怀中拿出自己兄弟二人的籍牌递给仆人。

这籍牌能证明他们是身家清白的百姓,上头有他们的籍贯信息。

待奴仆将籍牌接过后,李家阿弟便才开口说道:“烦请小哥帮个忙,小人代弘农郡人求见太守大人。”

奴仆闻言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门外的两人。

可见二人实在衣着贫苦,又是风尘满面,便问道:“你们可有拜帖?亦或是信物?”

二人一愣,摇了摇头。李家阿弟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开口解释道:“小哥,我们是弘农郡中的农人,今岁司州大旱,郡中乡人实在是无处可依,才让小人前来府衙”

不知是那句话改变了奴仆的态度,李氏兄弟的话还未说完,那奴仆便神情一变,眼中满是不屑。

“你们以为太守大人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吗?笑话!”

说着,便瞧也不瞧二人,“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看着紧闭的漆门,兄弟二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没等他们多留,府衙的侧大门又开了,却出来十几为手持棍棒面色凶恶的家奴。一见二人就朝他们扑来,还是李家阿弟反应过来,一把拽着兄长便跑。

府城中自然不能肆意奔闯,二人只能蒙头盖脸地跑向城外。

好在那些家仆似乎也只是想要驱赶二人,并未赶尽杀绝。

等到兄弟二人气喘吁吁地停在城郊的一处林子时,二人竟都不知往何处去了。

李家阿弟面色沉凝,看向眉头紧锁地兄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兄我们”

跑了一路,原本被那半袋水慰藉了些许的肠肚又开始折磨人了。火急火燎地饥饿与无穷无尽的干渴,实在是让人心烦意乱。

就在二人相对无语时,身后的林子里竟隐约传来淅沥的水声与隐隐约约的人声嬉笑。

踌躇了片刻,兄弟二人还是小心地往林子里走去。即便这城郊的林地极有可能是城中哪个世家的私产,但眼下他们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两人自是在农田中忙活的人,农闲之时也自会在山中找些吃食。眼下不过是在林地里掩盖行踪,倒也难不倒二人。

直到他们隔着细密的一层竹枝,看到竹林下席地而坐的众人,兄弟二人竟皆僵在了原地。

林外烈日灼灼,林中席地铺着竹毯。世家的大人们相对而坐,身后身旁既有奴仆们打伞扇风,还有上茶奉果。

而最让二人震惊地更是那些大人们中间以空竹相衔而拼成的一条溪流。

最上头,又女侍素手从储水的车桶中汲水而出,再缓缓地倾倒入空竹之中。水流沿着空竹水流而下,从世家贵族的身前流经,送上漂浮在其中的佳酿酒盏。

大旱之下,河溪尽数干涸。这些世家们竟便以及拟做流觞曲水,相聚玩乐。

微风摇曳的竹林之下,耳边是淅沥潺潺的水流声,又美酒佳酿,清茗香果,是如何只惬意啊!

可李氏兄弟,紧紧地抓着身前的竹枝,看着此处宛若仙境般的场面,眼前却只浮现出一路走来司州遍地百姓在烈日下悲戚的哀鸣。

“恭喜太守大人!”,突然,其中一位美髯男子举杯恭贺坐于上首之人,“听闻司州的奏令已承于天子案前,想来不日便有敕令下达。“

藏身于密竹丛后的二人提起耳朵细听,难道皇帝给司州赈灾的旨意会下来了?

而有此人开口说及此事后,又有另一人也笑着开口说道:“这倒是极好的消息了。正巧了,太守大人,本家庄子上如今也少了些人手,哈哈哈,大人若是”

“此事简单,旱天里失些人口籍数也是正常。你且让家中人放心去办就是。”,被唤做太守的人面上不惊,对着提及此话的人随口应到。

见人得了好处,更有许多人纷纷向太守恭维请贺。

而竹影后的二人却越听越心凉。

他们如何能不知这些人在说些什么!这样的大灾悲情之下,这些世家们竟与太守勾结,瓜分灾银,侵占田地,甚至连人口也不肯放过。深深要将人逼入奴籍,收入庄宅。

难怪世族们相聚于此,周围却没有太多人严密把手。原来是干此等不能为人所知之恶事,却被李家兄弟听了个明明白白。

李家兄长给弟弟使了个眼神,二人又悄悄地从林子中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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