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实在是给唐令韬出了一个难题,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并不是第一个给唐令韬提出这个难题的人。

前几个月,美国人来的时候,上头破除万难,把京市附近的音乐家们都给找了回来,临时凑了一支乐团给人家演贝多芬的《田园》。

这份情,人家领了;可演出,人家也说得直白:“中间有些时候,我其实并不能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走的时候甚至直接跟他说起:“我听说那位大师目前还在贵国,或许让他直接指点一下会更好。”

而“那位大师”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叶梅口中的文复歌。

如今旧事重提,实在是又勾起他的一桩头疼事。

他与尚成忠认识得虽久,一起进修喝酒累积的私交也不错,可工作上的重合一直不多。

建国后,他跟老领导一起去了外交部,而尚成忠则一心扑在音乐和芭蕾舞团上,二人的联系并不多。

然而,从去年开始,他们俩的合作竟慢慢多了起来。

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后,我们与西方国家的接触是越来越多,欧美司也就应运而生。

他虽然是去苏联进修的军事,但读书时去欧洲游历过,英语和德语都很流利,也就自然而然地进了欧美司。

紧接着,他就发现,幸亏早年跟尚成忠有些私人关系,否则现在工作中的许多任务实在是有些棘手。

跟我们搞乒乓外交相仿,除了那些个正常路子的外交手段,各国也都有点儿特色,在与欧美国家的交往中,音乐外交的作用尤其突出。

欧美国家的音乐基础好,素来也有互派交响乐团的传统,这里头还有好些个门道。

关系剑拔弩张时,送个交响乐团过去缓和气氛;关系不冷不热时,也送个交响乐团过去试试水温;好得蜜里调油时,就干脆让我的乐团演奏你的国歌。

个中种种,千头万绪,就连演奏什么乐曲,是什么指挥家都很有讲究。

唐令韬的音乐素养已算不低,但接触的多是苏联的音乐家和曲目,口味上也相对传统。

比如柴可夫斯基,他完全能理解也十分喜爱,但美国人推崇的斯特拉文斯基,那真是大大超过他的接受范畴。

若不是有尚成忠这个老友,还有和许多不计前嫌的音乐家帮忙,很多事情推进起来,实在是举步维艰。

同时,虽然咱们国家历史悠久,音乐也别具一格,但现在京市能即刻拿出的音乐实力真的有点儿不够看。

因此,大家平日里有意无意都向下头的文工团打听着,要是有什么好苗子,不拘什么,先送来京市看看。

这回,他也原以为尚成忠是这个意思,于是兴冲冲地来了。

没想到,人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麻烦也是个始料未及的麻烦。

罢了,阿廖沙能将那首曲谱给他,说明他二人必有什么渊源,当初七个人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个。为了朋友,我难道就不能冒险一次?

唐令韬叹了一口气,暗暗下了决心。

她一从办公室里出来,尚成忠就赶忙上前。

“所以,老唐的意思是,眼下虽不能给你答复,但他愿意试上一试?”

叶梅点了点头。

尚成忠喜笑:“有门!他这人一张嘴上有铁锁,没有个十七八把钥匙打不开。他既这样说,就是应了下来,那咱们就有机会!可真是了不起!”

叶梅面上也笑着,心里却没有尚成忠这样乐观。

在里头对着唐令韬时,她其实完全是靠着毅力强撑着。她这身白裙子后早就出了一身冷汗又干了。

她没有经历过这个时代,穿过来后又一直在下头,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这里头到底有多少为难的地方。

若不是来的正好是唐令韬,她又刚好知道那首对他十分重要的曲子,急中生智地将自家的事移花接木到文复歌身上,她还真的吃不准今日到底会是怎样的结局。

正思忖着,江思远忽然笑着走了过来。

“怎么还在这儿?友谊饭店那儿可都准备好了。”

“友谊饭店?”

叶梅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叶桃当服务员的地方吗!

难道今天她这姐夫和姐姐就是第一次见面?那我原来还是媒人了?

虽说上回带人来浦江县看医生时,两人闹得有些不愉快,但知道叶桃也是重生,因而对自己有些误解后,叶梅也并未将那点儿小矛盾放在心上。

这回姐夫也来了,干脆成人之美,叫他俩早些终成眷属,也省得后头还真得我惨死一下,才能推得动你们这追妻火葬场的剧情。

“想什么呢?一路上不说话?”江思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在她被上拍了一下。

叶梅随口道:“没什么。”

“那天你在小巷里……”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这事儿你也说?”

“领导问了,我当然实话实说。”

“领导才不会问这么细,这就是挟私报复!”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江思远笑了。

这话叶梅听着不大舒服,不知姐姐这么漂亮骄傲一人,到底怎么忍得了他。

不过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觉得确实一表人才,兴许是各花入各眼吧。

见她不说话,江思远又道:“你在小巷里说的就是你的那位老师么?”

叶梅知道他说的是文复歌,却扬起脸笑道:“我的老师多了去了,我哪儿记得说的是谁?”

“你说长得好看的那个。”

叶梅笑道:“他们都长得不错啊,江团长,你到底想问什么?”

这话中隐隐有刺,若是姚建军或者胡国宝他们,早就把话头荡开,说起别的来。

可江思远却大大方方地:“自然是想问你,你那位文老师是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样。”

叶梅皱起眉头:“问这个做什么?”

江思远轻轻道:“小叶同志,这看人呢,可不能只看表面。有些人面上温文尔雅,无处不想着你帮着你,可谁知道他背后在想什么呢?”

叶梅停下脚步:“江团长有话不妨直说。”

江思远一扬眉毛:“我还不够直接?”

叶梅抬眼望着他却不接话。

“一个身世神秘、英俊潇洒的音乐家,又是教钢琴,又是教指挥——这样的人,别说是你,我也抵挡不住。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教你?”

“为什么?”

“他在利用你,利用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姑娘,来为他自己脱困。”江思远盯着她,说得斩钉截铁。

“他没有,是我心甘情愿的。”

“如果不是他本人与唐司长有渊源,就凭你今日为他说的那些话,你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么吗?就连我站在边上,都会为你捏一把汗。他但凡真心实意地为你考虑,就不会允许你来说这些话……”

叶梅打断了他的话:“江团长,谢谢你提醒我。”

江思远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阵,最终停留在叶梅一双毫无畏惧的眼睛上。

他从来没碰见过如此执拗的人,简直就像是部队里未曾训练过的野马,漂亮又不驯服。

“看来我的话都是白说了。”江思远笑了,“现在,我倒真的想见见这位文大师了。”

“你会见到的。”

所有人都会见到他重新回到指挥台的。叶梅心道。

友谊饭店包厢。

虽然对于文复歌的事,唐令韬并为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但对叶梅的态度已经完全不同,言语之间颇为和善。

与尚成忠一样,他也久在京市,旁边大学里有些学生看得多了,|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便觉得叶梅虽然个性执拗,但本质上还是个正直勇敢的少年人。

这样的人,且不说她有没有才华,都是值得相交的,而叶梅还恰恰有着许多他需要的本事。

“所以,除了俄语外,你还会别的语言?”

“英语和德语,意大利语我会讲一点儿,但是很局限,只是音乐和吃的。”叶梅抿着嘴笑了笑,“大概也就是给自己叫顿早饭和咖啡的水平吧。”

换作平时,这些东西叶梅是能不提就不提,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可她知道,唐令韬本人就是做外交的,正好还精通这两门语言,便着意如此说,好同他拉进些关系。

倘若今次不成,日后若有机会,也可以早些提醒她。

果然,唐令韬一听就来了劲,当即用英语和德语问了她几个问题。

他也没有刻意为难,都是些日常对话和音乐,难度不大,叶梅一一答了。

想了想,她又用德语谈起了她对贝多芬《田园》的理解。

唐令韬立即意识到,叶梅的德语的掌握程度远比他想的深。

“……所以,在我的理解里,对于贝多芬而言,热爱自然和呼吸一样容易。所以如果处理这首曲子时,织体不够透明,弓法不够轻巧灵动,那就喘不过气了。”叶梅笑着说。

事实上,更重要的是深刻的宗教性。

因为贝多芬在乐曲中所传达的安详、宁和的意识,都与一些宗教的范畴相关,但叶梅略去了这一处不提。

唐令韬点了点头,忽然扭过头来,对着尚成忠道:“老尚,你不还是能接着弹吗?而且你就没几个得力的学生?作甚现在就拎去乐团里?”

“什么意思?”喝得鼻子槽红的尚成忠忽然被点名,脑子里晕乎乎的。

“这个小同志,我跟你先借一借。”

“这怎么行!”尚成忠一听,酒都醒了一半,“拿她去做翻译,你也太浪费人才。”

“可不只是翻译,你还记得我让你帮忙找人写的那文章么?”

“什么文……啊!”尚成忠突然一拍脑袋。

他的老领导希望唐令韬先写一篇关于贝多芬音乐的详细介绍,包括背景、内容、理解和在西方的地位,这些材料对于安排相应的演出曲目,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而唐令韬接了活,自然是又拿着这份工作,找到了搞音乐的老朋友尚成忠。

这篇文章尚成忠写来当是毫无问题,只是京市实在是缺人,他一人身兼多职,实在是无法分身,也就一直拖着。

叶梅不知其故,但敏感地感觉到这篇文章是加强她与尚成忠与唐令韬联系的绝佳机会,心中跃跃欲试,只要尚成忠松口,她便一应而上。

尚成忠正沉思着,到底是让叶梅先写了这篇文章对她的前途好些,还是干脆别替唐令韬打这份不署名的白工,直接来乐团好些。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打碎一片碗碟的声音,紧接着一连串的叫骂声,包厢中这里的“人才引进”也就暂时告一段落。

“小江……”

还未等唐令韬发话,江思远就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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