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豪贵,江子皓的墓地就建在半山腰,占地广阔,层层拾级而上,两旁道路皆是江家出资修整。

江家迷信,江子皓早逝,不得入祖坟,只被孤零零地遗弃在这荒野之地,晨风夕月,残阳孤星,飞鸟走虫,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江子皓的墓地常年有江家的人来修整,并算不得破败,却始终难掩萧瑟寂寥。穆小柔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江子皓的坟前才刚刚长满青草。

江子皓死得无辜惨烈,他离开的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怪只怪她冲动鲁莽,如果不是她冲动,他们不会起争执,如果不是她冲动之下执意要离开,他不会追出来,如果他没有追出来,他们就不会遇上车祸。那一起九连撞的连环车祸惨案,死了十一个人,震惊了全城。

江子皓在救护车来之前已经丧失了全部的生命体征,她侥幸地捡回一条小命,却也在ICU病房里躺了足足三天。她在重症监护病房里苦苦挣扎的时候,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她却浑然不觉。她醒来沙哑着问的第一句就是:“子皓呢?”

陆长深告诉她,江子皓的伤势非常严重,但是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松了一口气,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仿佛这一短暂的清醒,就是为了问一句江子皓的。

她的情况渐渐好转,白怡是认识江子皓的,但她很少在穆小柔面前提起他,只有当穆小柔问起的时候,她才会闪烁其辞地解答她的疑惑。

“子皓为什么不来看我?”她问得最多的是这一句。

“江子皓的情况比你的严重很多,他现在还不以随意走动,等你好了,你再去看他。”陆长深是这样安抚她的。陆长深从来没有欺骗过她,所以她|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信了。

后来的她对这一件事追悔莫及耿耿于怀,她是全天下最蠢最笨的傻子才会相信了那一番漏洞百出的说辞,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子丢下江子皓?

穆小柔的两条腿都打着厚厚的石膏,白怡不让她四处走动,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等到她的腿好了一点,他们开始商量着要把她送到美国治疗,因为她的脑部失血过多,神经受到了损伤,而美国的医疗技术比较成熟和完善。

在走之前,穆小柔吵着非要见江子皓一面,陆长深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疾言厉色道:“穆小柔,你醒醒!想想你把人家江子皓害成了什么样,你以为现在江家的人会允许你见他吗?如果你想见他,就乖乖地把伤养好,然后自己去找他!”

穆小柔泪眼婆娑地登上飞往纽约的航班。到了纽约之后,她用尽一切可以想得到的办法打探江子皓的消息,但是,找不到,无论她如何努力,她都找不到他。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自此音信全无。

其实,她的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只是她不愿去深想,更不愿去相信,于是自欺欺人地活着。

她就像是一株即将枯萎的草,随风俯仰,了无生意。她找不到一个突破口以发泄那种盘踞于心不安与惶恐,于是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治疗,以折磨自己为乐,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在折磨着别人。

她终日躺在病床上,想象着自己死了。她不吃药,不打针,护士把针扎到她已经一片淤青的手背上,等护士转过身去,她立刻就伸手拔掉。医生骂她,她不在乎,于是医生只有转而责骂护士以出气,为此,她气哭了好几个护士。恶名传播开来,所有的护士都不喜欢她。

再后来,她遇到了周锦笙。那个温文尔雅的实习医生劝告她:“如果你继续这样游戏人生,那么你的人生也会反过来戏弄你。”

他的劝告,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也许是出于医生的天职,他似乎格外的关心她,他眼里的殷切常常让她想起江子皓,可能是负疚感,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触动,她渐渐地偶尔听得进周锦笙的几句说教了。不过,她成日里嬉笑怒骂,活得依然不正经。

她从纽约回来以后,形销骨立,瘦得整个人都脱了形。在机场里见到陆长深的那一刻,她用一种看仇人的眼神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江子皓在哪里?”

她去看江子皓那天,晴空万里一碧如洗,那一座拱形的坟墓以及周围的白石在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簇新得令人心惊。他的坟墓坐落在苍凉的半山,坟头才长满低矮的青草。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尽管在来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在真正蹒跚着走到他坟前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经破碎得千疮百孔,她跪在他面前哭得天昏地暗,就像世界末日正在向她靠近一般。但一切的一切,于事无补,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永远永远地离开了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纵然历经风风雨雨的洗刷,黑白照片中的江子皓依旧笑得干净纯粹,他的眼睛依旧清澈明朗,他依然相信着这个世界的美好,忘记这个世界曾给他带来的伤害。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面对着这张刻骨铭心的笑脸时,穆小柔依然心痛得无以复加,痛得呼吸无力,痛得就像是要死过去。怎么可能不心痛?只要一想到那个会对她笑,会牵着她的手,会背着她从一盏盏灯下从一棵棵树下走过的大男孩,他因为她而流血,因为她,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冰冷,一点一点地僵硬,他被送进焚尸炉,再出来时,变作了一抷灰,他被埋在漆黑潮湿的地下,他连祖坟都进不了,他一个人在这里,该是多么多么的寂寞?

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了这一个人,他已经从她的生命中彻彻底底地消失,他再也不会对她笑,再也不能纵容她包庇她,他走了,不再回来了。她怎么可能不心痛?她痛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无法忍受的愧疚与疼痛啊!

“我错了,那一天,我不该冲动的,我应该好好跟你解释,只要我解释了,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我为什么要这么意气用事呢?”穆小柔失神地喃喃道,“你为什么这么傻呢?你说你为什么这么傻?”

江子皓是一个很傻很傻的傻孩子,他善良,待人真诚,充满了正义感,他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以惩恶扬善激浊扬清为己任的人民记者。事实上,他也一直以这样的标准来鞭策着自己的言行,他喜欢打抱不平,对于不公正不道德的事,总是义愤填膺地紧握双拳,毫不畏惧地挺身而出。

一次历史课上,那个酷爱吹牛皮的老头在讲到世界三大宗教那一段历史时,江子皓被抽中谈谈三大宗教主旨的异同之处,他的回答非常精彩,连一向吹毛求疵的老头都一脸赞许地连连点头,于是老头一时兴起地问了他一句:“江同学的思想境界很高啊,就是不知对于信仰,你个人有什么见解?”

江子皓头一昂胸一挺,朗朗道:“我不信仰任何宗教和团体,但是我信仰爱,信仰人性,信仰公平,信仰正义,信仰和平!”短短的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豪情万丈,那真是少年意气满腔热血,他那一双清澈的眼眸有火苗在跃动,那一张年轻脸熠熠生辉,他的形象,在一瞬间高大起来,仿佛一位正准备张开手臂,拟将世界拥入怀抱的人类灵魂的使者。

以致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以后,穆小柔依然对那一幕记忆犹新。那一刻的江子皓,身旁有光芒在环绕。他是这样热爱生活的一个人,他对这个世界始终怀着坚定不移的深情与信仰,他对所有受过伤害的人以及正在忍受苦难的人们始终怀着深切的同情,他是这样善良的一个人,他应该好好地活着,好好地为他远大而正义的理想奋斗才对。

那一年,穆小柔从纽约回来以后,许云歌问她:“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有时候,穆小柔自己也觉得老天太不公平,江子皓这般热爱生活,他却死了,而她这样游戏人生的一个人,老天偏偏让她活了下来。她也会疑惑,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她?该死的人明明是她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