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姬昼的眉头便凝了起来,他眼眸认真地盯着她瞧。

她也梨花带雨一样地泪汪汪地回视着他。眼中有不甘,有伤心,还有质问。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轻轻一声,但叫人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自他的周身聚起了凛冽的风,但即使这般,小宛也没有退缩。

他嗓音沉静,像是不点波澜的汪洋深海:“为什么突然这样问?”说着,目光向她身后一扫,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手指轻叩了两下案几,说:“难道,谢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对,对……夫人她已全都告诉我,我全都知道了……原来,原来……”

他漆黑的眼睛略一抬起,冷冽的眸光箭一样射穿她的瞳孔一般,他静默了半晌,又要重新去握茶盏,被小宛一个抢步按紧了他的手,他抬眼,咫尺相对时,小宛的那双秋波潋滟的眼睛缓缓流淌下来两行眼泪。

“告诉我,是真的么?公子真的,真的一分也不曾喜欢过我么?”她话音哽咽,语调既轻又凉,像是夏末的夜晚自枯荷叶上垂滴的一顷露水,滴在静谧荷塘。

覆在了他的手上的那只手很凉,还有些发颤。

他的容色已经冷下来,唇角渐渐勾出讽刺的笑来,直盯着她,道:“今日你又发什么疯?我不是早已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不要有太多幻想,太多不切实际。你不会……还做梦,想我对你动心?”

“我陪在公子身边这些时日,就没有一处值得公子喜欢的么?”

他拿开她那只手,眉目淡淡:“没有,一处也没有。一分也没有。”

小宛的心中蓦然有些失落,她不知道这句话是真话还是假话,是否又是他的肺腑真言。

她侧头去看案上陈着的恨隐剑,顿了顿后,毅然决然般重重拔剑出鞘,谢九霄惊呼之下,只见她双手握剑,后退了两步,剑尖直指那还端方坐在玫瑰椅上的白衣青年。

她眼里泪水纵横,不语,但一直在摇头。

“通通,通通都是……”她哽咽得已说不出话。

下一刻,她又后退了两步,剑尖仍然未变更方向,她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般的美人这般的伤心,谁看了不唏嘘一番,谢岸就看不下去了,说:“小娘子,跟了我,何必要跟一个不喜欢你的男人?”

小宛顿在原地,脸上现出茫然,痛苦和一抹决绝来。她的眉始终蹙着,眼下泪横,仿佛在挣扎着什么。

寂静里,他又淡淡开了口:“既然你贪图这谢家泼天的富贵,我不强留你。你要跟了谁,就走吧。”

小宛呆呆地望着他,说:“你不要我了?”说着,又退了一步,面色苍白,倏地捂住心口踉跄了一下,幸好被身后的谢岸扶住。

感到落在谢岸的臂弯后,小宛集中了一下精神,握着剑的双手缓缓下落,作出痛苦失意人的样子来,随即整个身子都似无力般颓倒在了谢岸身上。

她一瞬有些僵硬,跟外人亲密接触总是怪怪的。

她这僵硬不过一眨眼,她就努力调整得很适应,自然而然地侧过半身,仿佛再也不想看到那负心人似的。

谢岸伸手,大约想要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姬昼的目光轻轻落在了他手上,似乎觉得这一幕极其可笑,眼下含着几许不屑。仿佛每个神情都在说,我终于看清你是怎么样的人了。

但谢岸的手没能落下来,因为他的颈边已经架上一柄漆黑如夜、锋冷无双的剑。

谁也没能看清楚小宛那招天坤倒悬怎么使出来的,连谢岸自己也没有料到,她身子灵活得堪比一尾蛇,游移丝滑地一个转身,剑从右下一闪,便已横在自己肩上颈边。

谢岸猛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小宛,小宛已经敛了所有伤心神色,看他的时候亦无比淡然,只一瞬,又看向姬昼,高声叫道:“快走!!!”

姬昼的神色无比震惊,顿在原地一瞬,眸光望向她,她满脸焦急恨铁不成钢地喊着:“你快走啊!”

谢九霄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又愤怒又好笑地说:“他都这样待你,你还要费尽心思地救他?”

“别过来,不然我就杀了谢岸。谢夫人也不想替您的侄儿收尸吧?”她竭力做出狠毒的样子,但颇有种色厉内荏的感觉,姬昼神色莫名地望着她,不知该好笑,还是该怎样。

他还以为她也知道此时要拖延时间,才配合她演了刚刚那场戏,他从未想过她会有这样的胆魄,敢行这样大胆的事。

激怒了谢家,她……

谢岸也没有想过她会兵行险着,竟然骗过了他的眼睛,震惊之余,竟然还有些兴奋。若能折服这样的姑娘,一定很有趣。

谢九霄不会知道自家那侄儿心里还想着有趣有趣,只知道若是放走了姬昼,这个看似无害实际上无所不用其极的男人会怎样对待谢家,只怕百年世家就要轰然一刹。

她果断扬手厉声说:“谁也别想走。”

女武士们纷纷拔剑围拢上前,小宛看着他还一副慢悠悠的样子就气得不行,眼底通红:“你怎么还不走啊!”

说着,又看向谢九霄:“夫人,叫她们都退下,不然——”

她将剑刃靠近谢岸的颈边,这样锋利的剑,轻轻划一刀只怕就要破开血管,血流如注。

姬昼眼若星辰,终于闲闲含笑开了口:“谢夫人,坐。我们谈谈?”

谢九霄盯着他,还能勉强笑出,狐狸毛扇子展开,但捏着扇柄的手全然在颤抖。

谢岸是二哥独子,这一辈的家主,绝不能出一点意外。而那小娘子,大有跟他们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架势,谢九霄心里自然觉得,叶琬死就死了,命若草芥,她家谢岸却是命比明珠。

这个世上大概没有人觉得小宛的性命也很珍贵。

姬昼慢悠悠说:“我要黎河五万兵马。”

谢九霄睁大眼睛,他怎么敢开口的?

姬昼拿手掸了掸袍子,笑意温和,眼眸深邃:“五万人能换回谢岸的性命么?”

谢九霄笑了笑:“若是没有这五万兵马,只怕明日世上就没有谢家了,何谈一个谢岸?”

姬昼道:“你们还真以为,有了兵马就能高枕无忧?还是说你们以为——黎河五万驻军在黎河就成了你们谢家的了?”

他指尖轻敲了两下黑檀案几,眉目盈盈。

小宛呆呆看着他们俩。

谢九霄说:“公子此话何意?”

姬昼的唇边绽出一抹温和的笑来,他缓缓站起,负手走向小宛,纯白的衣摆每行一步都恰似飞雪溅玉,他说:“没什么,莫非没有人告诉夫人,夫人手下李薛秦三位将军已经降服我麾下?噢对,还有一位陈将军,是陈先生的侄儿,他不肯归顺,……

“他怎么样了!”谢九霄失声叫道。

“郁云亲自监斩,算算日子,首级挂在校场赤龙旗上已七天七夜。”他温和含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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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拭了拭小宛脸上的泪痕,低声说:“刚刚我骗你的。我怎么会不要你。”

小宛却没想到都这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刚刚,直想要跺脚,但又见他忽然握住她的手。

她不知他攥着她的手想要做什么,哪知道电光火石一眨眼间,那把剑在她手腕下转过一道弧度,既快又狠地递进谢岸肩膀,“刺啦”一声,刺得不偏不倚干脆利落。

谢岸被刺得后退半步,捂住肩膀,苍白脸色上又惊又怒:“你——”

霎时宝蓝袍子上晕出一团深色血渍。

“别惦记别人家的娘子了,谢公子。”他眸光含笑,低声说道,仿佛刚刚并不是以剑伤人,而是舞了套流风回雪的剑法似的。

转而回头,小宛也跟着看到谢九霄震惊又害怕的神色,他咳嗽了几下后,淡笑说:“我已在东郊大营校场安排好交接仪式,谢夫人,走一趟罢?”

“……哈,哈哈哈……”谢九霄忽然笑起来,笑出了眼泪,“陛下真是好狠的手段,难怪,难怪……”

姬昼凝眉,似有些不耐地在等她下文,小宛支起耳朵想知道什么“难怪”,就听谢九霄说:“难怪,……薄太后各种手段都用上,也要保他们薄家……不倾覆在陛下手中!”

谢九霄这时便是要拉小宛下水,目光盯着小宛:“自古红颜祸水,陛下英武一世,可不要到时候折在女人的手里了。”

小宛心猛地提起,她这是破罐破摔了么?她立即要反驳,但不知要说什么,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姬昼淡淡一笑:“我夫人先前是薄家的人,但现在是我姬家的人,我都不担心,谢夫人亦不必替我担心。”

谢岸大概终于迟钝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眼眸抬起,满是不敢相信。“你便是……坊间盛传里的……”

小宛闻言,回过头,说:“是……”

谢岸低下头,捂着伤处,自嘲地笑了笑:“原是我痴心妄想。原也只有陛下这般的人物才与你相配。”

小宛不知道到底哪里让谢岸动心了,迟疑着说:“谢公子,我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你大概只是看我长得还不错,或者觉得我新鲜有趣。等时日一久,这样的感觉就会消失。……”

她本来还想说句很高大上的话来结尾升华,但思索半天无果,只好虎头蛇尾地讷讷说:“伤了你很抱歉,但我也有我的不得已。”

出了谢家大门时,原来早已有白马银枪的骑兵将谢家团团围住。

为首一个玄衣劲装的年轻男子上前来行礼道:“陛下、夫人——”

“嗯。你带上谢公子和谢夫人去东郊吧。”

郁云惊讶说:“陛下不去么?”

姬昼揽着小宛,摇头说:“不去了。”他却忽然看向了谢岸:“谢岸,你伤好后,白统领会带你入京述职。”

谢岸和搀扶他的谢九霄一并抬头,脸上都是疑惑。

其时姬昼已跨上一匹雪白骏马,拉着小宛坐到他身前,他怀抱小宛,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岸,朗声道:“罄山绵延,百里锦绣河山,谢家传承,百年文英荟萃,亦百年积弊。我不忍它昙花一现,如今交给你。记住,万事万物,不破不立。”

金声玉振,久久回响。

话音刚落,就只见一骑绝尘。

谢岸站在原地,凝视着白马消失的方向,扬起尘埃,将他们背影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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