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黑风高,九霄楼依旧灯火璀璨。

明日就是黎河的藏六日,而负责主持此盛会的谢岸谢公子……此时正潜伏在九霄楼外草丛里。

他一身黑衣黑帽黑布遮脸,只在脸上开了五个孔,露出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来,即使他亲爹复活也认不出这是黎河谢家那才华横溢、于铸剑一道天赋异禀的少年家主,他的儿子谢岸谢子汀。

谢岸对他的变装十分满意。

小宛则没有采用他那种开五个洞的面罩,而是用三角方巾遮住下半张脸,谢岸表示疑惑:“你这种的很方便被认出来啊?”

小宛说:“但是你这种不方便它被我‘唰’一下揭开,”她说着,比了个揭下面罩美人回眸的动作:“唰——”

“你为什么要……”谢岸学了一下,“‘唰’——的一下揭开呢?”

小宛重又别好面罩,不以为意地说:“英雄救美的时候,得留个美貌侧写吧?”

谢岸看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愣着拍了几下手:“城里人真会玩。”

整装待发,谢岸的方法是走九霄楼的工作人员专用密道,小宛对谢岸很信任,于是郑重点点头,紧紧跟上他。

小宛计划得很不错,那就是值此月黑风高之夜,姬昼竟然孤身陷入虎狼环伺的九霄楼——那个虎狼当然是九霄夫人——而她不顾千难万险,迎难而上,以身相救,必然能斩获姬昼的心。

计划是如此诱人,她甚至想到以后她说东姬昼就往东的日子。

她乐滋滋且兴致盎然地幻想起来,那一定很美好。

他们倒是很畅通地从那条密道的入口进去,里面狭窄逼仄,全不似外头那样灯火富丽,楼梯也筑得陡峭,小宛爬楼的时候都有些费力。

每一层都开一扇门,但是通往哪里却完全未知,这条密道只在转角点灯,昏暗里几乎难辨方向。

“第几层了啊?”她有些艰难地扶着栏杆,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喘气。

小宛表示晚饭只吃一个馒头实乃错误之举,但她劫人心切就婉拒了谢岸说带她一起去吃高档大餐的提议,现在头昏眼花,想想那时实在不很明智。

谢岸的眼睛向那扇门瞟了瞟,促狭笑了笑:“才六楼,还早。”

小宛说:“今儿他们是打八楼下来的,大约他在八楼或者九楼。”

谢岸向上头觑了一眼,昏暗里反而显出他眼睛的明亮来,他说:“九楼是姑……九霄夫人所居,我想,你那夫君大约在八楼。啧啧,九霄夫人只有在接待贵客时才开放八楼。”

小宛一言不发,心里又郁郁了起来,“他……。”

谢岸不知她想说什么,但这时,忽然有齐整划一的上楼声,掺伴金饰叮铃碰撞,于此寂寂时分,一步一步叩在他们心门上似的。

谢岸低道一声不好,旋即说:“你快从六楼进去,——我上楼。”

小宛点头,迅速地直起身子掠向那扇门。

那后头的脚步声顿了一顿,女子高声道:“谁在里面?”

小宛可不敢答,蹑手蹑脚地往门那儿移动,但那底下登楼声忽然急促起来,大约是赶过来捉人;她好不容易摸到门边,使劲去推,门却死死扣住,——竟然上了锁。

小宛暗自扶额,眼见着底下那亮堂堂的灯一点点移动,就要照到自己身上,她转身立即向七楼爬去。

密道的楼梯并不是正堂里那红漆彩镂富丽堂皇的木梯,而是实打实的石梯,且棱角似乎异常的锋利。小宛心里想着要是这次在这又伤了膝骨,那过年跳舞的活儿俨然又是屁话。

她一面小心爬楼,一面要提升速度,等她上了七楼,已大汗淋漓。她想要歇会儿,在七楼的那扇门边俯看楼梯时,那光移动得愈加快,已经朝七楼来了。

她使力去推,哪知道七楼的门也紧推不开,小宛跺了跺脚,心焦地瞧着下头,又不断尝试推门。门却纹丝不动,好似非要拦着她的脚步。

小宛拍了拍门,只教下面追来的人愈发警觉,一边甚至喝道:“什么人擅闯九霄楼!站住!”

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去爬楼了。

眼前几乎陷于昏黑与斑斓光点里,她视万物已开始旋转模糊,头晕得厉害,她扶着阑干,抑制不住地冒着虚汗。

但是,她决不能……她咬破了嘴唇,想驱散晕眩的感觉,腥咸的味道迅速从舌尖蔓延开,浸满整个口腔。她舔了舔唇,咬着牙又向上爬去。

八楼,她几乎是拿着仅有的气力拍了拍门,她臆想出那必然是震山撼岳的声响,然而实际上她高估了自己,——充其量也只可以拍死门上一只秋蚊子。

在片刻的停顿里,从这层的楼梯间开出的窗户猛灌进来一阵夜风,把那扇窗子吹得噼里啪啦地响,夜风叫她清醒了些。

唇舌间的腥咸还没有尽。她将|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八楼这扇门从头到尾瞧了一通,思索着震山撼岳之力尚且屹立不倒,它简直堪称是门窗界的扛把子。

小宛发愣还没有太久,楼下催命似的脚步已又开始叩响她心门,她再次推了推门,没有动;她心里渐渐地冷下来了,夜闯别人家怎么听也很不好听,她烦恼起来如何跟那些人解释。

这时候,八楼的转角的那盏颤颤巍巍的烛火终于被夜风吹熄,一束白烟袅袅地散在风里,青白的月光薄薄地照进来。

小宛回头望了眼楼下就要追到她的人,心下一紧,左右一看已再无退路,目光定上那扇窗。

她立马扶着那楼梯上的窗台探出半个身子去,她身量轻巧,身子很容易便落在了外头,只两只手死死抓在窗棂上,彻底吊在了外头。

那扇窗被风吹着缓缓要合,她心里叫着不要,总不至于是没伤到腿就要伤了手罢?若那扇窗真的要关起来,她的手指可就完蛋了。

她只祈祷那些人快些走,在这窗子合起来之前离开。

夜风愈来愈大,十月里天气格外的冷,夜中冷得她浑身都战栗起来。她这时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身子悬吊半空,若手里稍微一松,摔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她涌起一身冷汗。

偏就在她愣神的档口,呼呼风声里传来女子声音:“不见了?”

“大抵是我们幻听了?”

“行了,走吧,总疑神疑鬼的可不好。”

她正要松一口气,谁知这时那扇窗由于夹角的改变,风力作用的分力大大增加,一个瞬间,猛地贯过去关上,窗沿和窗棂剧烈夹击下,她痛得险些放了手。

但下面,是虚空,是粉身碎骨。

终于她心里只回荡着两个字:活着。

活着。

她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疼痛似乎从皮肉开始蔓延,逐渐腐蚀进入指骨,仿佛是十指碾碎般的疼痛,她紧紧闭着眼,疼得她想要呼痛,但她咬着唇,任血腥提醒着她要保持清醒冷静。

她已不记得什么时候那两人离开了,风把窗户又吹开,再次碾过她的十指。她疼得厉害,但一声也不吭,固执地想着,她会好好的,好好活着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翻身回到密道内时,不知那八楼的门怎么开了一条缝,想来正是刚刚两个人开了锁?她眼冒金星地扶上门边,心里自嘲:英雄救美也挺难的,下次还是算了。

她一把推开门,入目是金碧辉煌的回廊,琉璃锦花灯层层叠叠,壁上绘着二十八仕女图,仿佛注视着她愣愣地踏过铺着波斯软毯的地板。

富丽堂皇,人间极乐。

小宛手里疼得恍然,这里的光明绚烂也叫她看得恍然。

八楼没有特别多的房间,门前挂着牌子,她一扇一扇地寻过去,似乎都没有人。

她心里有些泄气。

她是在她找的第十八间房间听到有人声的,——她看了看地理位置,这房间就在与七楼相连的楼梯口处。

她试着推了推,门没有关严,仿佛给谁留着门一样;她推开时,还有些诧异。

她旋即跨进房间,装饰一如九霄楼的风格,奢华靡贵,竖着许几盏莲花灯台,青铜烛树,照得这里亮堂如同白昼。

大约,一定是他的吧?

此时所有痛啊累啊冷啊她都抛开了,心底只余下即将英雄救美的喜悦,或许也仅仅是为着她又能见到他——她便又快速地走了几步。

偌大的窗子微阖,房间里暖意融融,她看见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的青年。他大约是才沐浴过,空气里潮意很重,他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天青色的外袍,墨一样的长发也仅是拿一支白玉簪束着。

烛火在他身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她的脚步忽然生了风火轮一样溜了过去,她欣喜万分地像她预演的那样,揭开面罩,手便抓紧他的青袍,仰头说:“我们走吧!走密道!她们不会知道的!”

他诧异地看着她,说:“你来做什么?”

这一问,突然叫她愣住:“……我是来救你的……”她续道,“谢公子说他去偷解药的,——”

转瞬他的目光就平静下来,脸上恢复成了一贯带着些微笑意的模样:“我暂时不能走。”

“陛下——为什么留在这里……难道,”她恍然地说,“陛下很喜欢九霄夫人吗?”

他倒轻嘲似的反问她:“怎么,你不是也有谢家家主谢岸照料你,你不满意么?”

“不是,不是——我是去谢家,找他,求他帮忙——他,……”

“小宛,我的决定,是已做好的。”

她眼里的欢喜已经渐渐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迷茫,不解。她还望见他的眼中渐渐冷下来了,她便松开了手。手指还疼呢,她把手背到身后,慢慢地搓了搓手指,想要缓解一下疼痛。

她垂着头,“哦”了一声。“可是,……”她想说,他明明是她夫君的,她难道不应该救他吗,或者,她不能问一下那个问题吗?

可她又果然不配问那个问题;问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她的确从不具备任何质问他的资格,从来没有。她暗暗地想,晋王陛下就是要娶尽全天下的女人,也跟她无关。

她心里泛起沮丧,慢慢地,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踟蹰地茫然地,她回头看了一眼,“真的不走吗?”

有点累,也有点疼,她转回了身子继续向门外走,使劲搓了搓手指,怎么没带雪砂膏,真是糟糕啊。

偏这时,响起扣门声,是一道娇媚女声:“白公子,九霄来了。”

说着,门便被推开,女子逶迤走进来,乌发堆雪似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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