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彼岸,亡者。”

浓雾散去,来人一袭粗衣短衫,破旧却干净。她身材极瘦,周身环绕着一股病气,肩背却挺直,看得出来,如果不是因为疾病和贫困,她该是一位很漂亮的美人。

“我听到你的愿望,你有想守护之人。”

房绿嫄抬起眼,万千桃花中,少周沉静地望着她。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这里必定不是人间,少周也绝对不是凡人,顿了顿,她开口:“她叫宋瑛,是安城宋家的小姐……我对不起她。”

“十年前,我是花月楼里出名的红牌,有一晚,楼里来了一位年轻又出手阔绰的新客人,我把他抢到了手。当时我还在庆幸,至少短时间内稳定了客源,但那之后我无比后悔接下了他。”

“他叫马思文,从海外留学回来的,嘴里倒是会说些新鲜词,也会哄女孩开心,但实际上也是个靠不住的空架子,惯来只会用一张嘴。他说他是新婚之夜逃出来的,新娘子呆板守旧,连笑也不会,就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娃娃,他说他看不惯新娘子,他这种见识过新思潮的青年不会遵从封建礼俗和一个老古董的大小姐一起生活。”

“他还说,新娘子倒是对他喜欢得紧,苦苦哀求他不要走,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看了未看新娘子半眼,因为他这种新青年,追求的是自由恋爱,新式婚姻。”

“我是瞧不上他的,嘴里说着自由恋爱可还不是来花月楼当了个一夜留情的恩客,但我还是顺着他,说了很多新娘子的坏话,逗他开心。一连半月,马思文都在花月楼中和我厮混。后来他不知哪根筋搭错,要我和他回家,在他的正房夫人面前和他腻歪亲昵。”

“我本不愿意与他同去,因为我知道他不可能迎我进门,他这种人,眼比天高却无半分能力,在家中自然说不起话,我图的也只是他一点银钱,何必掺合到他的家事,舞弄到正房夫人那里惹得一身腥?何况我晓得我扮演什么角色,我还没有那么不要脸。但他说事成之后送我一只翡翠玉镯……我最后还是去了。”

房绿嫄的呼吸粗重许多:“我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遇到她……以这么难堪而羞愧的身份与她见面。”

“父母在我年幼时双双身亡,亲戚们自顾不暇,并不管我死活,我就在街上乞讨为生,偶尔也会偷窃。那晚我在酒馆偷了一个客人的钱袋,但没能成功就被发现,客人一定要把我抓起来狠狠打一顿再送进官府,我害怕,就四处逃窜,最后没头苍蝇一样冲进了一个房间。”

年幼的房绿嫄和一个同样年幼却衣着华丽、黑发黑眸的女孩子四目相对。

那女孩长的精致美丽,冷白如瓷器的皮肤光滑细腻,漂亮的眼珠好像琉璃,又黑又亮,她的眼尾上挑,不经意间带着冷然,疏离地仿佛与尘世脱离,唯有眼角一点泪痣,为她秾丽近妖的脸增加些许人气。

房绿嫄几乎忘了自己还在逃跑,呆愣愣地伫立在原地,仿佛一个木桩。

还是席上坐着的女孩先动了动,让她的丫鬟关上被房绿嫄仓惶撞开的门。她淡定得很,没有因为房绿嫄的忽然闯入受惊半分,女孩静静地看着房绿嫄,仿佛已经和房绿嫄认识很久,熟稔又平淡地开口:“你饿了吗?”

房绿嫄没有回答,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是很饿的,但是在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的女孩面前,她忽然就开不了口。

女孩也不在意,好似已经得到答案,对房绿嫄道:“那就坐下吧。”

房绿嫄晕晕乎乎地落了座。

追赶她的人被女孩的丫鬟随口打发了,她和这位衣着光鲜亮丽,漂亮得不像凡人的女孩子共用了一顿她从小到大吃过的最丰盛的晚饭。

那之后包厢又来了个大一点的少年,房绿嫄已经记不清他什么样子,她所有记得的都只有那个女孩带给她的惊艳,那女孩眼角的泪痣和眉上那块指甲大小不太显眼的青色胎记。

房绿嫄将女孩引为恩人,只是她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也不知她住处,她对她一无所知。经历了太多人间阴暗和坎坷之事,房绿嫄在记忆里将女孩一遍遍美化成世间美好的代名词。

房绿嫄想着报答,尽管她也知道也许这只是个虚无的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美好愿望,且不说她自己这样的身份能给女孩什么样的报答,她甚至连女孩是谁都不晓得。

报答又何从谈起。

因此在房绿嫄看到马思文口中的无趣原配穿着守旧的衣裙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坐在紫檀木椅上,抬起乌黑的眼向她望来时,眼角泪痣随她的动作而生动,眉上胎记恰似柳叶初生,她几乎是像过街老鼠一样落荒而逃。

不顾马思文的愤怒断了和他的联系,连夜收拾细软逃离这座城。她觉得羞愧,还有无穷尽的悔恨,连和女孩生活在同一座城都觉得是对她的亵渎。

她笑骂了那么多遍的“老古板”“干巴巴”“黄脸婆”的人居然是她心里珍藏了那么多年的小恩人,她又何其可笑和愚蠢。

房绿嫄神色悲哀:“我没什么本事,只能出卖皮肉,即便在另一座城,也是给一个丧妻之人做妾。又三年,军阀混战,他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去了国外,我和他的夫人各自逃难。”

“时隔三年,我又回到了安城,我打听了宋瑛的消息,才知道,她已经在一年前离世了。听人说她死于风寒……可那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要了人的性命?”

房绿嫄不知道这中间是否有马思文从中作梗,但无论如何,马思文都绝非良人,这样空有一副皮囊的花架子不值得她的小恩人托付终生。

“如果能够重来,我希望宋瑛能够自由。自由地选择婚恋,不至于在未见过大千世界时就被系靠在马思文身上,被嫌弃,被抛弃。我希望她随心所愿,岁岁平安。”

少周说好。

她拿过从房绿嫄身上凝聚出的绀蓝色石头,缓缓道:“交易达成。”

-

花月楼。

亮如白昼的包厢内,红烛明灭,数不清的玉盘珍馐摆放在桌子上,客人们围着坐了一圈,美人相伴左右,温声劝他们饮酒,一时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少周的视线放在对面的青年身上已经许久,现在的时间线,宋瑛还没有被嫁给马思文,甚至还没有订婚,她有充足的时间引导宋瑛自主选择何种人生。

但少周没有急着去找宋瑛,因为她目前还是花月楼的红牌,找人也得先赎了身再说,不然做什么都不方便。楼里的妈妈视钱如命,是个小气鬼,姑娘们被她盯着,能攒下来的钱极少,想要赎身,自己辛苦攒下的那点钱是不顶事的,只能依靠别人来赎。

而对面的青年就是少周为自己赎身选中的目标。青年有所察觉,抬起眼和少周四目相对。

他眉头微皱。

少周却并无被抓包的窘迫,反倒大大方方地朝他笑了一下,点头致意。

青年眉头皱得更深。

青年名叫舒逸远,他来花月楼倒不是为了风花雪月,而是为了求个门路。他家的药厂遇到致命打击,主要生产的特效药原材料被对手垄断,眼看着药厂就因为无法生产而倒闭,他不得不找到对手,进行一次商业谈判。

舒逸远早该料到对手将地点选在花月楼,就是没想好好谈判,他现在无比后悔,竟然真被急上了火,失心疯了才会来花月楼赴约。

继续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对手压根没有谈判的意思,舒逸远不想再坐下去,单手按地就要支撑身子起身告|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辞。

少周悄声走到他身侧,插在他和另一个红牌中间,惹得红牌不甚高兴地蹙眉抱怨。

少周没理会,借落座将手放在舒逸远肩上,舒逸远刚站起一点的身子又被少周摁了回去。

鼻尖骤然涌起一股香味,并不浓烈到令人厌恶,清淡又好闻,但舒逸远却没有因此就对少周印象好了半分,他拧紧了眉,语气不太好:“做什么?”

少周低笑一声:“等下先生带我离去吧。”

这句话无异于大胆的邀约。少周声音不小,对面客人听到后,对舒逸远调笑:“小舒艳福不浅。”

舒逸远的对手闻言也看过来,他看到少周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和懊悔,但很快收敛起来,故作大方地劝:“逸远贤侄可不要辜负了美人一片真心。”

他说着不要辜负,内心却期盼着舒逸远赶紧拒绝,怎么他刚才没有注意到这红牌这么漂亮?不然他说什么也要把人拉到自己身边伺候。但他转念一想,也不算晚,他清楚舒逸远的为人,端的一副洁身自好,舒逸远必定会拒绝,到时美人还是归到自己掌中。

如他所料,舒逸远也正要开口拒绝,却被少周提前凑到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到的声音说:“关于阿司匹林和凡拉蒙的替代品,我想跟您谈一谈,不知道舒先生能不能赏个脸?”

她说完,向后撤开身子,装作害羞的模样看向舒逸远。

舒逸远因为少周的话而心底翻涌,他不是没有怀疑,一个青楼女子,怎会知道这些,可少周却实实在在说出了他如今的困境,阿司匹林和凡拉蒙,正是他现在断了生产链的两种药品。

他不知道对面巧笑倩兮的明艳美人可不可信,可如今也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

舒逸远冷峻着一张脸,对席上看热闹的众人点点头,注视着看似劝导实则双眼暗含期待的对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林叔说得对,最难消受美人恩,总不能辜负美人心意。叔叔伯伯们好好玩,我和美人先告辞。”

说罢,单手搂着少周腰身大步向门外走去,留下对手和剩余客人面面相觑。

“那女子说了什么话,竟让舒逸远这般不近女色的人转性。”

“……想必羞于启齿。”

“当如是,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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