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前往燕丹的住处道别的同时,李斯正身处墨家密室之中。

机关门发出单调的咔咔声,外面走道上的光线从缓缓开启的门缝中透过来。李斯从容不迫地跨出机关门,轻车熟路地沿着走道向出口走去。就在他快要上到地面的时候,头顶上传来清脆的女声。

“这次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出来了。看来是我把‘非乐’的密室机关设置得太简单了。”

李斯仰头看去,这次站在台阶尽头的并不是那位红面虬髯的铸剑师徐夫人,而是一身胡服不施粉黛的机关术高手田茵。她单手叉腰站在出口,身后的阳光包裹着她纤瘦的身形,于逆光的位置下形成一个金色的光圈,为她清冷的嗓音增添了难得一见的柔和。

尽管刚刚才破解了田茵以“非乐”为主题的密室,李斯此刻却觉得内心被轻柔的琴弦触动了,于是不合时宜地勾起了嘴角。为了掩饰自己的笑意,他躬身朝着田茵一拜,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田姑娘聪明伶俐,设计的机关复杂多变,精巧非常。这次侥幸从密室出来,只是因为在下知道是田姑娘在外面等着。为了不让姑娘久等,在下不得不绞尽脑汁破解田姑娘出的难题。”

这话说得恭谨谦逊,田茵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两团可疑的红晕。虽然逆光下李斯看不清楚她的面容,田茵还是恼怒地跺了跺脚,挑眉扔下一句话:

“本姑娘一定设计一个你绝对出不来的密室!”

“在下期待田姑娘的杰作。”李斯微笑着,依旧是淡淡的语气。

不知为何,田茵只觉得脸上的温度更甚。她迅速扭头,移开了落在李斯身上的视线,眼神有些闪烁。

“你这次来是什么目的?我可不记得自己又掉了什么东西。”

李斯从腰间取下手弩,小心摇晃了几下,箭匣发出稀稀拉拉的声音。

“蒙承田姑娘赠送这把手弩。在下还有个得寸进尺的请求,能否请田姑娘再出售一些弩箭给在下呢?”

田茵不置可否,不过还是在转身离开前小声说了一句:

“跟上来吧。”

田茵制造的手弩因为可以连射,箭匣中原本配备了十支特制的弩箭。李斯几经使用,弩箭所剩无多。由于明天要护送嬴政回国,李斯考虑在出发之前将武器准备妥当。尽管弩箭可以请别的匠人比照着制作,李斯也可以自己配置致人昏迷的毒药,但他还是决定自己到墨家走一趟。除了信赖田茵本人的高超技艺之外,李斯还存有一个私心,那就是在离开邯郸之前再见一见田茵。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登上墨家主楼的二层,借由升降机关上升到顶楼。八角形的建筑空间视野开阔,墙壁皆是开放式的,装着可拆卸的障子。正值秋日,夏季拆除的障子尚未安装回去,八面敞开的空间仅挂着竹帘,而此时那些竹帘亦都是卷起来的。习习微风撩拨着檐下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楼层的中央放置着一驾快要完工的载人木鸢,大小如车,翅膀伸展如青云覆盖。鸟身周围分门别类地放着一些零件和工具。图纸铺在木鸢的爪子下,其上还压着尺规。

李斯从升降机关中出来后,第一眼便被那驾木鸢吸引了注意力。之前那一次是站在地面仰望,不如这一次近在眼前这么震撼。木料本身的清香味混杂着油料的香味随风浮动,和田茵胡服上的淡淡气息是一样的。

想到其他女子的绣衣上常常散发着各色熏香的味道,李斯不禁莞尔。

田姑娘果然是与众不同。

他第一次见到田茵时,对方亦是男装胡服的装扮,腰间挂着卷起来的长鞭,明眸善睐,英姿飒爽。在那之前毛遂正在问他心仪的美人叫什么名字,恰好田茵带着威胁意味的明亮嗓音传了进来。

待他抬头追寻声音的主人,见到的便是倚在门边,脸色挂着甜美笑容的田茵。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消无声息地触动了他的内心,但是他并没有立刻明白过来。

就在李斯盯着木鸢发愣的时候,田茵已经走到了木鸢旁边。她回头看到李斯痴痴的眼神,扑哧笑了起来,一扫之前的清冷。

“这次一定能够成功飞起来的,我有十足的信心。”田茵一说到自己最喜欢的机关术,整个人好像在发光。m.S 2 3 u s.ćőm

李斯走了过去,仔细端详眼前的机关鸟。它的腹部有一个三角形的支架,宽度可以容纳两个人。

这时,田茵蹲下身子从地上的零件中挑出了一个极小的齿轮。她起身摊开手,展示给李斯。

“徐夫人按照失蜡法铸造的零件,尺寸完全符合要求。”说到这里,田茵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语气中洋溢着兴奋与喜悦,“还得多亏你的提醒......要知道,载人木鸢不仅是我的理想,也是兄长的理想。”

李斯安静地注视着田茵的笑容,眼中满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田茵并没有注意到身侧那人的神情。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儿又像想到了什么笑出了声。

“听兄长说过,邯郸之围时毛遂曾笑言,若墨家当真造出了载人木鸢,他便要乘上木鸢飞过邯郸的城墙,掀袍往秦兵头上撒尿。”她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完全没有一般女子的忸怩,反而有一种率性的天真。

李斯乍然听到毛遂的名字,心中刺痛,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点头。

“的确是毛遂会说出来的粗鄙之语。”他微微垂下眼眸,调侃似地说道。

田茵却在李斯说完之后止住了笑意,神情复杂地盯着李斯。

“听闻毛遂割发断义,与你绝交了......本姑娘早说过那孩子很危险,如果你当时听从本姑娘的劝告,不至于与毛遂走到决裂的地步。”

“如此说来,田姑娘是认为公子政该死了?”

田茵愣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微微蹙起纤细的黛眉。

“这世界上,没有人是生来就该死的。我的意思是,与那孩子来往,只会让自身陷入危险的境地。”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到李斯若有所思的声音。

“哦,原来如此。田姑娘是在担心在下所以做出提醒吗?真是多谢田姑娘的好意了。”这么说着,李斯弯了眸子,作势要向田茵一拜。

“李斯!我与你毫无关系,为何要担心你的安危?本姑娘不过是......不过是......”田茵急得满脸通红,一时竟语塞起来。她索性转头看向木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那孩子本身没有错,他被杀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他出生在秦国王室。但遂哥哥亦没有错,他向来重情重义,绝对不是一个会对妇孺下手的人。这次他之所以如此执着,只因为心中有必须维护的道义。”

李斯诧异地瞄了田茵一眼。他之前就听毛遂抱怨墨家的那个野丫头刁蛮无礼,对他从来是直呼其名。要是毛遂知道,田茵背地里还能叫他一声“遂哥哥”的话,不知要做何表情。

毛兄他......此时应该与燕军交上手了吧?

“田姑娘不用特意为毛遂解释,其实在下明白。”李斯注视着眼前的木鸢,思绪已经飞到了遥远的代地。“即使今后我与毛遂为敌,若是死在他手中,对毛遂亦无半句怨言。”

田茵将掌中的零件放回原处,像是要拍落手中本不存在的灰尘似地拍了拍手,明快地说道:

“我想遂哥哥应该也是那么想的。”说着,她朝李斯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李斯第一次觉得一位女子的笑容是如此动人,即使是面对拥有倾国之色的赵姬时,他的心脏也没有这样剧烈地跳动过。

他习惯性地眨了眨眼,胸中涌动着陌生的情愫。在这一刻,他突然在意起一个问题。

“如果田姑娘是在下的话,会不惜与多年的友人为敌,也要救下相识不久的公子政吗?”

“这是什么怪问题?”田茵瞪了李斯一眼,却还是如实回答道:“即使本姑娘根本就不认识公子政,亦会出手相救的。毛遂有毛遂必须要维护的道义,而墨家亦有墨家必须要维护的道义。本姑娘绝不会对妇孺动手,亦不会坐视妇孺在眼前被杀而不顾。况且那孩子既然和李斯一起破解了本姑娘的机关,那他一定是理解了墨家尚同理念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孩子也算是志同道合者吧。”

“志同道合者么?”李斯看向楼外的万里晴空,秋高气爽,人心振奋。

“在下听说田姑娘的兄长田头领,这次带着三百墨家弟子以及墨家制造的作战器械随同毛遂出征了。田头领与毛遂亦是志同道合者么?”

田茵很是干脆地摇了摇头。

“兄长与毛遂相识甚久,但墨家帮助赵国是基于墨家的理念,而非两人的私交。兄长认为燕王在刚刚派遣使者为赵王祝寿之后,趁人之危发兵攻打的行径乃不义之举,故墨家出手相助。就像邯郸之战时墨家帮助赵国对抗秦国一样,墨家不偏袒任何一个国家,所做的只是为了扶持弱小,维护正义。”

“田姑娘是否想过,墨家坚守的‘正义’,对于敌对方的秦国或燕国来说,却是一种‘不义’。墨家制造的兵器,威力强大,邯郸之战中死在墨家兵器下的秦卒不计其数。那些秦卒难道就没有父母妻儿,他们就不是血肉之躯?墨家所谓的正义,结果还是要通过杀人兵器来维护。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立场。那么到底什么才是义的标准?”

面对李斯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田茵皱起眉头,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回答。曾经也有人向她提过类似问题,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从小就在墨家长大,墨家的“义”对她来说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真理。她从未想过,墨家的“义”也可以是“不义”。

李斯依旧眺望着楼外,他的目光无限放远,落在天地的尽头。

“墨家的理想,是创造‘交相利,兼相爱’的天下。而要实现这个理想,就必须要尚同。在下和毛遂十二年的交情,两人间从未有什么私怨,却因为他有他的道义,我有我的道义,不得不走上敌对的道路。正如当今天下,百人百义,到底是你坚持的‘道’是正确的,还是我坚持的‘道’是正确的,无人说得清,于是所有人付诸武力,天下由此纷争不断。墨家祖师提出尚同,是希望百人一义。而要达到这一点,只能一统天下,先消灭国与国之间的差别,其次用完备的律法和制度规范天下人的行为。如此一来,一人之道便是天下之道,天下之道便是一人之道!”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恰好一股清爽的阵风袭来,顿时铃声交相呼应,响作一团。李斯迎风而立,衣袂翻飞,刹那间恍如得道仙人即将飞升,又仿佛失足之人即将从高处坠落。

田茵蓦地生出了想要上前拉住李斯的冲动。

“不行!”在田茵自己还未意识到时,她已经大声叫了出来。

“什么?”李斯侧头看向田茵,露出诧异之色,“这样不也实现了墨家的理想了么?”

田茵的脸色很不好,她定定地瞪着李斯。

“你刚才的话,是真心的?”

“在下对于一直以来所追求的‘道’,从未如此清晰过。”

李斯话音刚落,便见到田茵那对明亮的杏眼瞬间被阴翳覆盖。漆黑的瞳孔中划过深深的忧虑和恐惧。

“李斯,”田茵再次开口时,声音竟微微颤抖着,“你想要助秦国灭掉六国吗?”

“.......”

“田茵只是一位匠人,不会像李斯你那样想一些高深的问题。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我也知道,靠发动战争和杀人来实现的‘道’,绝不是墨家的理想!”

这句发自肺腑的直白反对如同一把利剑扎进李斯心里。他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嘴唇,认真地凝视着田茵。很快他勾起唇角,淡淡笑了,眼神温柔似水。

“墨家的‘尚同’或儒家的‘大同’,难道是能够通过‘非攻’或‘仁爱’来实现的吗?如果能够实现,为何自这些理念提出以来,数百年间仍天下纷纷,战乱不断呢?在下十七岁离开故土,刚刚游学稷下时,便觉得儒墨两大显学天真可笑,不切实际。不过即便如此,李斯终究还是做了儒家掌门荀卿的弟子,还是喜欢上了墨家田姑娘的那颗为了自由翱翔于青空而跳动的纯粹之心。为了守护田姑娘那一分乱世中难得的天真,李斯愿意堵上性命。”

说完,他合袖朝着田茵深深一拜。

“叨扰田姑娘多时,在下这就告辞。”

李斯忍耐着不舍与留恋,没有再看田茵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等一下!”他刚迈出没几步,便被田茵的声音叫住了。待他回过头去,只见田茵背对着他,正在打开的木鸢腹内翻找着什么。

她拿出一个小木盒,疾步走到了李斯跟前将它递了过去。

“你不是来取弩箭的么?”

李斯这才想起自己拜访墨家的初衷。不,也许他的目的根本不在弩箭......而是眼前的这个人。他合上眼,又迅速睁开,目光在还没有动摇之前及时恢复了平静。

就在李斯伸手接过那个木盒的同时,田茵突然握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打在李斯胸口。

李斯猝不及防,紧蹙眉头连连退了好几步。

田茵扬起红肿的拳头,厉声说道:

“挥出拳头的力量越强,反噬自身的力量亦越强!李斯你记住了,这是本姑娘作为墨家最优秀的匠人,给你的第二个忠告!”说到这里,她垂下头,声势低落了下去,“你好自为之......”

李斯闻言,脸上的痛苦化为勉强的笑意。

“多谢田姑娘。”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檐下的铜铃没了风的撩拨,亦安静地俯视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流。

田茵奋力安装着载人木鸢的最后一部分零件。沉寂的楼阁中,风铃冷不防发出一声微弱的孤鸣,田茵抬头看向楼外,怔怔出神。良久,直到握于手心的齿轮被捂得发烫,田茵缓缓俯下身趴在木鸢背部,将头深深埋在臂弯中。慢慢地,几不可闻的哽咽声从手臂间传了出来。

“所以说,我最讨厌儒家的人了......自顾自地说什么喜欢之类的,难道就不会顾及别人的心情吗?实在是太虚伪了......”

李斯走出墨家工坊之后,仰头看了眼高大的木楼。顶层翘起的飞檐如同翼展般,一片孤云挂在檐角。那一刻,他忍痛与田茵道别的同时,莫名想起了韩非。

李斯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了师弟为何总是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究竟要失去什么,才能冷血至斯?究竟要抛弃什么,才能无情至此?

也许知晓了答案,才能真正懂得“法者爱民,法者无情”八个字背后的含义。这八个字太沉重,他怕他背不起。

然而,无论如何他必须背负起来。因为他已经做出了承诺,向嬴政做出的助他君临天下的承诺,向田茵做出的以性命守护她那一分天真的承诺,以及向韩非做出的要给他一个答案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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