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云半掩住一弯明月,树影微微,冷风习习。

夜幕下,房门紧闭。

易倾南张了张嘴,心头一沉,在此之前,她还觉得没什么要紧,只要认个错,道个歉就好,这时却觉得大大的不妙了。

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她轻叩门板,哑声唤道:“将军?将军?”

良久,里间静默无声。

易倾南提高声音再唤几声,依旧如此。

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正要再敲,却听得背后一声冷笑,“别做无用功了,将军已经睡下了,你先回你原先的寝室去,等明早把你的东西收好,就回家丁苑去吧。”

易倾南闻言脸色一白,不敢置信回过头来,正对上裴宝那双幸灾乐祸的眼。

“裴宝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字面上的意思。”

易倾南心中一凛,“将军要逐我出园?”

裴宝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本来还想厉声训斥几句,但见少年的脸色在黑暗中竟是苍白得发亮,终是没说出来。

将军虽然没亲口说出那几个字,但依照他服侍多年的经验和默契,自然就是那意思。

所以他对小家丁宣布此事,也算是尽己职责,不足为过。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易倾南喃喃问道。

不就是让福贵来帮自己扫了几回马厩么?居然引出这样大的反应!

“为奴者,非但不安分守己,反而以色惑主,惹是生非。”裴宝一字一顿地说道,眼底尽是厌恶之色,瞧这副可怜巴巴的小样,他是不会同情的!

“我没有!”易倾南直觉分辨。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裴宝丢下一句,再不理她,扭头而去。

没有,她没有

有个声音在心底叫着,嚷着,只是声线弱小,渐不可闻。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嘲弄,悠悠在问,真的没有吗?

百般讨好,殷勤侍奉,只是在尽自己的本职,还是她竟不敢深思!

脑子里已成一团浆糊,不知是谁还添了把柴火熬煮,乱七八糟翻腾,奔涌,让她觉得好不舒服。

怎么会这样难过?

心乱,神浊,她全然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只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站了一会儿,便是茫然往回走,一路走过,到处都是黑沉,忽见远处有一丝微光,不由自主朝那处走去。

小厨房里,烛光微闪。

就在她踏进的一刹,夜风袭来,那点光亮瞬间熄灭。

连这烛火也要来欺负我!

也太小看我小五哥!

易倾南气呼呼走进去,摸到火石,加入灯油,重新将烛台点亮,又将之前烙饼的工具一并收拾了,灶台地面也打扫了,做完这些,犹觉不够似的,转到屋后柴房,挥动斧头,劈出一大堆细柴,码得整整齐齐。

经过这一番折腾,周身是汗,口干舌燥,心底那股怨气却是不减。

不当这贴身随侍又有什么关系?

回去家丁苑,跟伙伴们在一起,她一样可以过得很好,说不定还比现在更自由,更有时间精力去打理她在府外的事务!

只是出了园子,找回圣焰令的机会便是少之又少了

想想又有点郁闷,这没眼力的裴夜,她可是全心全意在服侍他啊,就因为一点点过错,竟然要赶她走?哼,像她这么优秀尽职的属下,看他往后去哪里找!

他不要她,将是他最大的损失!

“可恶的裴美人”易倾南低咒着,有些口渴,又没喝生水的习惯,在那柜架上随意一摸,想着找茶壶,不想却摸到只酒壶,晃了一晃,里面尚有大半壶酒水。

若是以往,她铁定是对此避而远之,但这个时候,正是她懊恼烦闷之际,想着某人冷峻的眉眼,想着那紧闭的房门,脑袋昏昏,也不管它是酒还是水,竟鬼使神差地,仰头灌下一大口!

好辣!

这一大口酒水刚一入肚,便重重地打了一个酒呃,但觉一股热力从胸腹升起,直冲头顶,熏熏然间,什么闭门,什么出园,什么烦恼,什么担忧,全都抛在脑后,只是觉得热,火辣辣的热!

本是试着饮上一口,却无意发现了妙处,哪里还放得下?

摇晃着酒壶,再饮一口时,易倾南已是双颊晕红,双眸润润透出酒意,傻傻笑起来。

她自进府以来,终日混迹于少年当中,一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后来调进了飞鹤园,便更是如此,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开怀畅饮!

反正是要走的人了,她还顾忌什么,这最后一夜,就让自己好生放松一下,喝个痛快罢!

不知不觉,这大半壶酒便是都倒进了肚子。

即便如此,她还不知足,甩开空掉的酒壶,又慢慢起身,再去寻找。

在架上摸了半天,总算又摸到了,这次却是个庞然大物一坛尚未开封的酒水。

已有醉意的易倾南,在连续晃了晃头,成功把自己饶晕后,借着烛火的光亮,小手指着酒坛上的红纸黑字,含糊地念:“青梅酒。”

呃,就是一般的果酒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扯开泥封,倒酒入碗,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小五童鞋已全然忘记,这正是裴宝当初从府外特意弄来的两坛之一,名为青梅酒,实际却是参茸酒,而那酒壶里的,则是上回裴夜喝剩的,差点被她用来腌肉去腥,却被裴宝挡了下来的那部分。

“唔,好难喝”易倾南一边嘀咕,一边又灌下好几大口。

胸腔里像是点燃了一把火,烧得旺旺的,越喝越是口渴,她皱眉又喝了几口,一碗酒全都喝下肚去,看着空空的碗底,纵是神智不清,却终于停了下来。

嗯,自己不胜酒力,这果酒浅尝即止,不能贪杯。

不能贪杯啊,贪杯会坏事的

易倾南揉着额头,摇摇晃晃站起来,眼神有点散,不过还好,还能找准桌子的位置,摸过去坐下|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盯着上面的水壶看了半晌,总算是认清了,抓过来一饮而尽。

还是水好喝啊,比那什么青梅酒好喝百倍!

头越来越重,越来越沉,易倾南又打了个酒嗝,趴在桌上便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就是一瞬,她突然醒了。

之前出了一身汗,此时全黏在中衣上,说不出的难受,不行了,她要洗澡去。

易倾南吹熄了桌上烛火,晃晃悠悠往外走,此时子时已过,园子里一片漆黑,她又是醉酒之人,走得东倒西歪,意识渐渐迷糊起来。

洗澡,先得准备换洗衣物。

易倾南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摸回了寝室,在柜子里翻找出外服中衣,还有束胸的布带,一股脑抱着,本想从窗口一跃而出,谁知手脚无力,竟一骨碌从窗台上摔了下去!

窗台不高,她又有点身手,人没摔着,只半晌爬不起来,

坐在地上想了许久,总算想起自己是要去洗澡,于是捞起地面散落的衣物,迷迷瞪瞪又往前走。

一路倒也通畅,也算她运气,澡堂里安安静静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易倾南神识昏昏,勉强打来大半桶水,也不管冷水热水,胡乱洗了洗,便套上衣服,长发随便披散在肩上,又抱着换下的脏衣,原路返回。

也该她倒霉,刚出澡堂,却又摔了一跤,这下比刚才摔得厉害,直摔得个七荤八素,险险吐出来。

经此一摔,头更晕了,走得愈发不稳。

从澡堂到寝室的路是她走熟了的,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但不知是因为脑袋昏沉,还是脚步虚浮,只觉得比平日里多走了好几倍的路,绕来绕去,如陷迷宫。

咦,她的寝室呢,到哪里去了?

易倾南努力睁大眼睛,辨别着方向,不经意间瞥见前方一扇窗户洞开,不由得一喜,这不就是嘛!

不曾细想,她先将一包脏衣扔进,再翻身而上,钻入其中。

这窗户,好像变大了点。

还有这床,也变大了,大了不少呢。

整间屋子都像是变大了呢

易倾南眨眨眼,正待好生看看是怎么回事,忽然对上一双冷光闪耀的眸子,尽在咫尺,触手可及。

是看花眼了吧?

易倾南挥了挥手,想要挥去眼前的幻象,却见光芒一闪,烛火燃起,映出一道高伟挺拔的身影,居高临下站在床前,那烛光,就在他的大掌中起伏不定。

易倾南瞪大眼,看得目瞪口呆。

做梦了吧,她居然看见裴美人了,还在自己的寝室当中!

“这是我的房间!”她仰头,宣告所属权。

裴夜面色微怔,并不说话,只默然看着她。

这样的神情让易倾南很是不爽,不是对她闭门不见吗,不是要逐她出园吗,既然都做了决定了,干嘛还跑到自己寝室来,是来看她的笑话吗?

“你出去,我要睡觉了!”她四脚八叉倒在床上,小脸上忿忿不平,“你放心,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不会缠着你的,我明早一定搬走,不仅要搬出飞鹤园,还要搬出将军府,打死都不回来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打了个大大的酒嗝。

裴夜侧了侧头,蹙眉道:“你喝酒了?”

“是啊,我喝酒了,那又怎样?”易倾南呵呵笑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啊,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你愁什么?”裴夜在她头顶上发问。

“我愁什么?哼,我才不愁呢!”易倾南腾地坐起来,啪的一拍床榻,指着他道,“告诉你,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易倾南才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要去发现更多更大的森林!我要走得远远的,远远的”远得再也不能见面了。

忽然觉得眼里有些又热又涩的东西涌出来,她伸手去抹,却是越抹越多。

“易倾南?”裴夜挑眉念道,缓缓摇头,“不如易小五好听。”

“你懂什么,易小五就是让你们欺负的,让你们嫌弃的,笑面虎,花孔雀,还有你这个裴美人,一个个都欺负我,嫌弃我,我不当易小五了,我要做回易倾南,我要赚大钱,我要做大人物,我要青云直上,步步登天,到那个时候,谁还敢瞧不起我?!”易倾南红着眼眶低吼,小拳头使劲捶着床板。

“裴美人?我是裴美人?”裴夜看着她的表情动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揉着眉心,“尽说胡话,我几时欺负过你,嫌弃过你?”

“还说没有,你都要赶我走了!你还把我关在门外!”一想到这个,易倾南就烦闷得想杀人,怒气冲冲瞪着他,“裴宝哥说的,难道不是你的意思吗?铁石心肠的家伙,你脑袋里进水了么,我这么好的下属,竟然要赶我走?要赶我走?”越说越气,手指都是不住颤抖。

“我不过是想冷你一冷。”裴夜轻轻叹息。

“你要赶我走!你就是要赶我走!你这混蛋!坏人!就知道凶我,就知道骂我,就知道罚我!我不喜欢你了,我讨厌你!你听到没有,我讨厌你!再也不想看见你了!”易倾南酒力上涌,情绪高涨,直气得哇哇大叫。

“你喝醉了。”裴夜扣住她的手,平静陈述事实。

“我没醉,我还要喝,喝酒可以壮胆,可以把平时不敢说的话都说出来”易倾南喃喃低语着,眼神醺然,两颊晕红,忽而吃吃笑起来,“你听见没有,我刚刚在骂你在吼你呢,我平时哪里敢啊,可是我现在可以随便说,随便吼,这就是喝酒的好处,你懂不懂?”

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底却是一片迷惘,“我骂了你耶,可是你怎么不生气?你平日那么喜怒无常,冷若冰霜,赫连祺说你就是座冰山呢,你怎不生气?”

没等裴夜开口作答,她又一敲脑门,自顾自说起来,“哦,我知道了,我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难怪脾气这么好,任我吼骂!呵呵,原来是在做梦啊!”

一定是在做梦!

要不然她的房间怎么会变大,变得就跟他的寝室一样大,连室内摆设都是一样的,还有这床啊,也跟他那张黄花梨的雕花大床一模一样!

这梦真好啊!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平日里你是主子,你欺负我,在我的梦里,就该我当主子,就该我欺负你了!”易倾南心思笃定,兴奋得双眸发光,猩红如火,对哦,不仅要骂他,还能打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知道吗?”

小手高高扬起,却又低低垂下,落在他英挺的俊脸上,掌下温热的触感,令得她浑身酥麻,如被电击一般,脑子里顿成空白。

“我怎么下不了手呢?”易倾南偏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眉开眼笑,凑近过去,“我不打你,我要非礼你”既然是在做梦,便无须顾忌,不必害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在现实生活中想入非非却不敢做的举动。

小五哥要翻身做主人了!

裴夜唇角一扯,正待说话,忽见那少年朝着自己猛扑过来,颈项一紧,接着面颊微湿,被亲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