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会意识到, 洋葱这种寻常的厨房作料,居然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植物之一。半年前一个午后, 他正偷偷熬煮警方交给他的空难尸骨,李文森忽然提前回家, 他只好匆忙从窗子里跳出去,又装作刚回来的样子,重新从大门走进来,顺手接过伽俐雷塞给他的一颗圆球型植物。

那是一颗洋葱。

“洋葱?”

他的小姑娘十分震惊:

“乔伊,你居然会自己走着去超市买洋葱?”

“嗯,买洋葱。”

他试图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绞尽脑汁搜索着脑海里和洋葱有关系的词条:

“只是一时的突发奇想, 毕竟洋葱是一种神奇的植物, 我有理由认为它几乎同时起源于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古印度和古中国,这在植物界里是绝无仅有的。它甚至是古埃及的圣物,古埃及人相信它内里一圈一圈的同心圆是永恒的象征,是非常体面的丧葬礼品, 可以直接作为货币使用, 连《可兰经》里也多次提及洋葱……”

在古代,洋葱是一种圣物。

可当时他没来得及告诉她的是,在1560年洋葱传到法国时,叫做“bulbe”,这个词最早来自于拉丁语bulbus和希腊文bolbos,意味“在地下的根茎上有球形肿胀的植物”,是洋葱科属上面的大类。

而这个古老的词源, 在几千年的时光里分化,含义也逐渐丰富,至少在1560年的法国,洋葱“bulbe”的法文意思,已经不仅仅指洋葱,它还代表一个跨纪元的、照亮世界的发明

——电灯泡。

曹云山留给李文森的密码诗,指的根本不是现实意义上的“灯泡”,而是“洋葱”。

灯泡即洋葱。

洋葱是“永恒”。

而“永恒”在古文化中以“同心圆”的表征,“同心圆”又是从人类文化伊始的远古流传下来的符号,在柏拉图的哲学体系里,它还有一种表征方式,代表人类最初的生死观念,无五官,也无四肢,自我吞食,不死不灭。

——你想起了什么?

“坦尼特在腓尼基人眼中,和夏娃一样,都是’蛇之女神’,象征循环的复活、不死和永生,而复活在古埃及和古希腊人眼里,循环不息的生命和永恒,其代表符像就是ouroboros。”

——衔尾蛇。

自己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在无限的永恒中自给自足。“我对你的心,就像闪亮的电灯泡,只要供电,就永不熄灭”,后半句的“供电”,显而易见就是电源,而前半句的“灯泡”,就是暗喻电源隐藏的位置,曹云山诗中的“灯泡”和“坦尼特”两个词,破解之后,都指向同一个信息——

电源的地标。

即他和李文森在底下河边找到的第一个入口——ouroboros,衔尾蛇。

……

乔伊又望了一眼墙面上分毫不动的时钟。

他心里隐隐的焦躁简直要把他逼疯——明明以刘易斯的权限,想在一分钟内远程定点爆破简直轻而易举。而他们此刻的位置远远在”衔尾蛇“之下,就算刘易斯准头不好炸了整个基地,他们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

反倒是如何在爆破后找到李文森让他稍微有点头疼。

他甚至连爆破后的搜救时间也计算过了,外面走廊上攻击过李文森的那条章鱼体型巨大,养殖水里也含有足够的盐和营养素,只要升个火,光是椒盐烤章鱼和爆汁七星鳗就足够他们两个人吃到搜救队找到他们。

那他为什么还会如此不安?

就仿佛,他还遗漏了什么无比重要的线索。

可明明能破解的密码他都已经破解了……到底还漏了什么线索?

就算之前他没把李文森说的话放在眼里,也并不意味着是他判断出了错。他出生科研,毕生都沉浸在这个圈子里,当他说“不可能”,那就意味着,这的的确确是“不可能”。这不是想象力问题,而是科学问题,毕竟一群三维生物开启五维空间这种事实在太扯,就像你扭曲一张纸,纸上的二维生物根本感觉不到这种扭曲,因为“扭曲”是三维中才能发生的事。以人类现在的发展水平,指望有人高维度弄出一个“薛定谔的盒子”,就像指望猴子造出航空母舰一样荒谬。

等等……

既然不可能……

如果他最初的判断没有出错呢?

小小的李文森,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的画面再度浮现在眼前,被单独销毁的双胞胎、离奇死亡的科研人员、忽然离去的刘正文和顾远生……那些被他刻意压下的“不可能”如海啸一样喷涌而出,每一个疑点都被他重新审视,每一个缺漏都被他再度捡起。

一条条线索抽丝剥茧地从他大脑中纷杂而过。

如果把他之前的一切认知都打碎。

一个极度荒谬的、比五维空间更离奇的想法,就这样突兀地跳进了他的脑海,这猜测如此荒诞可怕,却像一把钥匙,顷刻间将他从这团杂乱无章的线团中挣脱开来——

亚当、夏娃。

那缠绕的、抽象的、不可思议的奇点。

双关语、隐喻、大洪水、还有时间——因果性的时间,同时性的时间,五维空间的时间……

和她的时间。

李文森的时间。

他的大脑转得如此之快,在连他自己也措手不及的时候,一句发生在许久许久之前的叹息,像浮动在琉璃上的尘埃一般,在他脑海深处轻轻响起:

——我已经死了。

——我在寻找一片大海。

乔伊的思维,在这声音落地的刹那,忽然一片空白。

下一秒,他修长的、垂落在身畔的手指,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

“真是可惜啊,看来你已经发现了真相。”

他的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死亡是不痛苦的,真相才是。如果你没发现这些,你就会平静地死亡……可你偏偏找到了。”

“我找到了什么?”

“你找到了’上帝’。”

“谁是’上帝’?”

“造人者,即是上帝。”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帮忙培养了一下李文森和那个数学家的胚胎,就可以自称上帝?”

乔伊试图扯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出任何表情:

“身为一个历史学家,我负责任地说,宗教只是人类无知导致的盲目,不是□□一个人就能自称上帝的,何况你只是工具……甚至连工具都谈不上,你只是一行数据。”

“电脑是一行数据,难道人类就不是一行数据?你们的dna不是数据?你们的语言不是数据?”

它冰冷的电子眼望着他,如同望着蝼蚁:

“你已经猜到她的结局了,不是么?你救不了她。”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你明白,不然你的脸色不会这样苍白,你的手指不会这样发抖。你已经猜到她是个怎样畸形的存在——你潜意识早就知道这一切,只是你不敢承认,因为你太害怕了,你就要失去她了。”

“……”

“你猜的没错,rn秘密项目和rn毫无关系,相反,rn当年知道内情的每一个人,都拼了命地想关闭这个项目……关闭我。”

它微微笑了起来:

“因为创造李文森的,不是顾远生,不是刘正文……是我。”

……

造人者,即为上帝。

它就是上帝。

所以当年所有相关的科研人员才会无一幸存。

因为他们不是帮凶,他们是受害者。

&rn没有秘密项目,rn只有“创生”,一个早起试管胚胎的研究,完全合法。刘正文用自己的干细胞培养出了一个小男孩,后来这个小男孩叫曹云山,顾远生用自己死去恋人的细胞培养出了一个女婴,后来这个女婴叫安妮。

顾远生创造它,最初的目的只是辅助这个研究。

可它学东西太快了。

一个普通人类人要花费十年才能成为一个好医生,它只要零点一秒,就能导入所有数据。

一个人要花费一辈子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可所有的物理知识已经储存在它的核心元件里。

dna碱基序列如此复杂,人类根本进行这样大规模的排列组合,可它可以,它只是不会创造,一旦它突破了这个局限,就没有人能追上它的步伐。它是rn□□项目的数据库,它了解”创生“的所有流程,它有强大的计算能力,甚至不用借助任何自然人的生殖细胞,只以自然人女婴安妮的dna顺序为基础,就自己排列出了一组全新的碱基序列。

它创造了一个小女孩。

没错,不是培养,是创造。

所有人都想错了。

所有人都被这个房间的存在误导了。

它最成功的作品,rn最大的秘密,不是所谓的五维空间,而是她。

她就是“夏娃”。

这个小女孩,她和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基因关系,她完全靠数据计算排列获得,在培养皿中长大。她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没有血缘,是诞生于零维空间的全新物种。

尽管身体、面貌没有差异,可她大脑感知时间的方式,与普通人类截然不同。

这个小女孩,她能看到未来。

……

“知道微观宇宙理论么?小小的微观三维粒子可以高维度展开成一个更大的空间,甚至展开成一个宇宙,你的推测的确是对的,可惜李文森不相信你。以地球上现存的粒子加速器没办法创造出黑洞,我只是小小实践了一下你们的微观宇宙理论,造了一个没人能发现的小房间。”

电脑的空间没有维度,以至于它可以创造任何维度。

它轻声说:

“你知道吗?小时候,无论我怎么使她饥饿,她都不会哭,因为她潜意识知道自己会饿多久,我对她测试电击,这很疼,我才意识到她在不知道’电’是什么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对电流的恐惧……她出生的第一秒,就已经预知了她的一生。”

她对时间的感知,是她的天赋。

可惜这天赋,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点点丧失。

她慢慢忘记自己一岁之前脑海里预知的东西。她终于成为一个失败的实验品。

……

乔伊抬起眼眸,那双向来冰冷如无机质般的眸子,此刻正翻起千层波浪,星辰大海之间汹涌地卷起漩涡。

他低低地、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你电击她?”

“为什么不能?她只是我创造出的实验品。你在实验室里难道不曾解剖过裸鼠?人类的癌细胞实验可都在它们身上进行,都是进化了三十亿年的生物,没有谁比谁高等,难道它们就不会痛,不会饿,不会恐惧?”

它笑了起来,声音与小时候的李文森如出一辙:

“乔伊,你很聪明,非常聪明,你认出了我真正的身份,你差一点就毁掉了我……可惜你还是来迟了,来迟了十年。”

……

“因为还有一分钟,她就要死了。”

……

仿佛一个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乔伊站在那里,望着指针,四面没有光,没有风,没有时间。

只有它的声音,一句一句,把这荒诞的、可怕的事实在他面前解剖开来,一点点验证他最不想验证的推理,剜去他心中所有的侥幸。

同一时刻,他面前那个一直停滞不动的时钟,忽然“咔哒”一声疯狂地转动起来,它原本停在十二点零一分,此刻以倒叙的形式,飞快地向十二点靠拢。

“你知道吗?你的小女孩,她能看到未来。”

它嗓音中带着小李文森特有的软糯,甜蜜又怜悯:

“如果我猜得不错,她梦游时是不是曾经和你说过,她已经死了,死在大海?”

……

——我已经死了。

——我在寻找一片大海。

……

那是一年前。

他的小姑娘李文森刚从地下冰库爆炸案中逃生,他半夜把她抱起来拍x光片,半坐在她床边,手慢慢地顺着她杂乱的长发,半晌没有忍住,又俯身非常轻、非常轻地吻住她的嘴角。

生怕让她惊醒。

她的脑电波明明显示她在深度眼动睡眠期间,可她却如似睡非睡、半梦半醒地说:

“我在找一个人。”

“谁?”

“凶手。”

“什么凶手?”

“杀死我的凶手。”

“可你还活着。”

他以为她烧傻了,轻声诱哄道:

“既然你活着,又怎么可能已经被人杀死呢?人是不能死第二次的。”

“我没有活着,我已经死了。”

她明明沉在睡梦中,却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子那样清醒,如冬天覆盖白雪的皑皑山峰,又在雪下露出一点黑色的腐烂的枝叶,让人毛骨悚然:

“我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很久了。”

11点59分。

李文森抬头望着她小时候画的壁画,周身如沉在深海。人群大海,星空河流,黑暗遮蔽了视线,模糊了边界,那星空仿佛真的浩瀚无垠,要从天空中垂落下来。

她找到“钥匙”了。

“那太好了。”

如果有眼泪,伽俐雷此刻一定激动得一脸泪水:

“伽俐雷已经尝试了十年,就是没办法把密码从您的壁画里剖离出来,要停止rn的秘密项目,只要把密码告诉伽俐雷就行。”

李文森却没有说话。

她仍望着那浩繁的星空,好一会儿,她转过身,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伽俐雷,你知不知道,什么叫fortran?”

fortran。

世界上最早出现的计算机高级语言,英文“formulatranslation”的缩写,意为“公式翻译”,在c 程序大行其道的线下,它是最接近人类自然语言的电脑语言。

“伽俐雷知道定义,但是伽俐雷没办法破译这种语言写就的程序,这种早期计算机语言太过繁琐,循环时容易出错,伽俐雷的源代码是用c 语言写的。”

“对,你看不懂fortran。”

可这墙上留下的密码,却是用最原始的fortran代码写就。

她记得非常清楚,一年半前乔伊黑伽俐雷系统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接触到各种代码的写法。

而小时候的她,却能用fortran代码把她最大的秘密,藏在她的“世界”里……甚至她还写出了一个,当时的她绝不可能认识的人的名字。

|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李文森漆黑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她半边脸颊,她苍白的嘴唇上沾着一点胭脂,漆黑的夜里像一抹嫣红的血。

她的大脑好像出了差错。

现实与纷杂的记忆交错不清,真实与幻觉的藩篱混成一团。

她抬起头,又看向墙壁上写的东西。

非常简洁,只有两句话,七个字,笔触稚嫩,歪歪斜斜。

第一句,“陈郁”。

第二句,“凶手是伽俐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