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一天一夜,楚鹂废寝忘食,将倩娘的舞姿重现在纸上,凭着当初画千佛图的功底,无论形态还是神韵,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当最后一笔画完,她虚脱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方才所画之图,仿佛一张张在脑海中展现。

“呵,不错。”倩娘的声音忽然响起,楚鹂睁开眼睛,但见她一边翻看一边巧笑倩兮:“有点灵气,也有点韧性。”

楚鹂起身,恭敬地站到一边:“要是有画错的地方,还请倩娘指点。”

倩娘看向她,眼神颇有深意:“即使错了,只要能错出只属于自己的一条路,也是好事。”

楚鹂还在琢磨她的话,她却手一挥,让绿萼将手中的书本放到桌案上:“腹有诗书气自华,不识字可不行,从今儿起,你每天一半时间练舞,一半时间读书,由绿萼教你。”

“是。”楚鹂应声,行礼目送她离去……

对于毫无基础的人来说,无论是练舞还是读书,都是十分艰难之事。

为了使身段柔软如柳,必须压腿,下腰,劈叉,一遍又一遍,每天结束时,全身的筋脉,都仿佛寸寸断裂,连手臂都几乎抬不起来。但即便这样,她还要反复练习悬肘,落笔,临帖,一刻都不能懈怠。

可她从不叫一声苦,反而比倩娘要求的更拼命。

一个动作没练好,她便多练十遍,一个字没写好,她便多写十遍。

而她不仅勤奋刻苦,且善于琢磨窍门,举一反三,因此进步极为神速。

三个月……

六个月……

一年……

当这天,楚鹂在那高台上舞完一曲,门边响起了鼓掌声。

是倩娘,她缓缓走过来,站在低处仰望着楚鹂:“好,幻境之舞的真谛,你已尽数领略,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可以开始学习别的技艺了。”

楚鹂盈盈一拜:“倩娘请讲。”

“杀人。”倩娘笑若春日里最明媚的花,可吐出的却是最阴森恐怖的话语。

但楚鹂的眼神,静若止波,无半点诧然犹豫:“是,请倩娘赐教。”语毕,纤手握住那夜明珠上垂下的茜纱,身形一转,便借了那薄纱之力,轻盈地飘下高台,站在倩娘面前。

她眼中现出赞赏:“如今的你,无论体态还是气质,都已与过去,有天壤之别。”

“倩娘过奖。”楚鹂颔首微笑,沉静内敛中,却又隐有锋芒。

“来吧。”倩娘转身,领着她来到另一处偏殿。

还未进去,便听见里面传来女子低低的呻吟,那声音,有几分熟悉。

楚鹂微怔,却未开口发问。

进得殿内,看见前方有一张大床,依旧是柔纱以掩,明珠相映。

而那床上,俨然有一男一女,正在交合。

当女子在男人的攻击下,无法自控地仰起头的那一刻,楚鹂看清了,她是绿萼。

心口有种酸苦,瞬间泛开,她极力忍住。

“看清楚他们的姿势,然后告诉我,什么时候,是杀那男人的最佳时机。”倩娘的声音,幽凉冷酷。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是绿萼?”她终于没忍住,还是开了口。绿萼对她曾经的恩情,她仍旧记得。

倩娘转头盯住她,嘴角上挑:“不是绿萼,难道你要亲自上阵么?”

楚鹂一愣。

“换做以前,今日床上之人,必定是你,不过……”她笑了笑:“有人舍不得。”

“谁舍不得?”楚鹂的心顿时提起来,问道。

倩娘却用蔻丹,漫不经心地划了划她的脸:“我舍不得,这样一个世间极品,可不能随便就叫人给糟蹋了。”

楚鹂的心,又落了下去。她还在期待什么,落到这个地方,还以为会有人知晓,有人相护么?

“好了,别分心,仔细看。”倩娘严厉地低喝,逼着楚鹂回神,去看那帐中之景……

当日晚上,绿萼直至深夜,才回到楚鹂房中。

她躺在幔帐里,犹豫了半晌,轻轻叫了声:“绿萼。”

绿萼过来,神色如常。

楚鹂原本想说的话,都堵在嘴边,说不出来。

绿萼静静地望着她许久,声音低沉地开口:“我做的,都是我分内之事,不是为你。”说完她便转身走开,在远处的软榻上睡下,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楚鹂怔然片刻,终于也闭上眼睛,在心底幽幽长长地一叹……

接下来的几个月,便是每天观摩各种姿势的床上之戏,倩娘站在楚鹂身边,依旧是要她指出杀人的时机。

她并不懂杀人,只能凭直觉,而她每次点出,绿萼便会应声出手。

最初自然是屡击不中,可慢慢地,开始得手,终于在某一次,绿萼真的用发簪,顶上了那男人的咽喉。

“好,有潜力。”倩娘大笑着称赞楚鹂:“不过,绿萼有武功,你没有,所以你得手的几率会比她低得多,为了补上这短处,我会将灭魂殿最顶级的使毒术教给你,走吧。”

楚鹂随她出去,而在门合上的那一刻,绿萼原本静止的手,骤然一沉,那枚簪子便真正刺入了那男人的咽喉,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她,连叫喊都来不及发出,便死在了那张床上。

绿萼从他的身上下来,俯视着那具尸体,眼中有强烈的憎恶……

此刻的楚鹂和倩娘,正站在一排高高的木架之前,从上而下,从左至右,摆满了各色药瓶。

“你随意挑一瓶。”倩娘吩咐。

楚鹂伸手取下一个淡青色的药瓶。

“将里面的丹药吃下去。”倩娘的命令,让楚鹂一愣,却没有违抗,吃下了那颗晶莹的丹药。

很快,便有寒气自肺腑而生,越来越烈,像是吞下了无数尖利的冰凌,冷而剧痛。

“只有亲自尝过毒药的人,才能最清楚毒药该何时用,怎么用。”倩娘环着臂,悠然地看着她,然后下巴一抬,指向对面的另一排木架:“解药在那上面,自己去找。”

楚鹂捂着腹部,跌跌撞撞地过去,然而这木架上所有的瓶子,都是同一种颜色形状,根本分辨不清。

倩娘却不给任何指点,只站在远处观看。

楚鹂咬牙一一打开瓶塞去闻,五瓶,十瓶,二十瓶……终于在她已快撑不住倒下时,在某个瓶中,闻到了和方才那颗丹药同样的淡香。

再顾不得多想,她直接倒入口中。

终于,体内的寒毒慢慢舒缓,消散,她双腿虚软地沿着木架滑坐到地上。

“若是你刚才没找到解药,我也不会帮你,会看着你死。”倩娘走到她面前,唇边的笑容毫无温度:“你记住,真正能帮你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不要妄图依赖任何人。”

楚鹂闭目喘息,满心寒意凌厉。

“好了,休息够了,过去尝第二瓶。”倩娘轻飘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楚鹂以手撑地,强自站起身,再次走向那排放着剧毒的木架……

到晚上她回房时,已是脸色惨白,脚步虚浮,倒在床上便一动不能动。

“吃些东西吧。”绿萼将食盘端过来,轻声唤她。

她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轻轻摇了一下头。

绿萼深深看了她一眼,坐到床头,将她半扶起来,靠到自己怀中,然后舀了一口粥,喂到她唇边。

“不用,我自己来。”楚鹂想推拒,却又全身软绵绵得没力气。

“快吃。”绿萼的声音,淡漠而僵硬。

一瞬间,楚鹂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的翠屏阁,那时的绿萼对她便是这样,永远将善意,掩藏在冷漠之后。

“绿萼姐姐……”她不自觉低低地呢喃了一声。

绿萼手中的勺子,顿时轻轻一颤,她咬了咬唇,什么也没说,只固执地将那粥送入她口中。

她也再未抗拒,顺从地吃完整碗。

绿萼为她擦净了嘴,扶着她躺下,盖好被子便离开了。

楚鹂闭上眼,鼻尖微微发酸……

如此又过了将近半年,楚鹂终于熟知了各种毒药的用法,用量,下药和发作的时机把握。而她的发簪,耳坠,衣袖,裙裾,甚至包括指甲,发梢,无处不藏着剧毒。往往她从人面前经过,根本看不见她出手,对方已中毒,就连倩娘,在最后考验她的那次,也不幸着了道。

“好,灭魂殿成立近二十年来,虽然出了不少高手,但你仍可称作其中的佼佼者。”倩娘对楚鹂的成绩,十分满意。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楚鹂淡笑着问。忍那仇恨,已忍了两年,夜夜回想,都焚心锉骨,她早已快等不及。

“不要着急,时机马上就到了。”倩娘笑得讳莫如深:“但如今,你的容貌虽然变了,嗓音却还未变,仍旧很容易露出破绽。”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血红色的药瓶:“这里面的凝露,吃了能让声音变得低沉。”

|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 楚鹂接过打开,用指尖挑出来一点点,只见那凝露透明中渗着血色,居然在肌肤上自动凝成一颗圆润的水珠,不滑落,也不黏腻。

“这倒是好东西。”她长睫半扬,柔美一笑:“但只怕功效,不止是改变嗓音这么简单吧。”

倩娘一愣,随即也笑了开来:“不愧是用毒高手,不错,这东西还是种上瘾之物,若是每个月不吃上这么一滴,就会感觉……很不舒适。”她挑起凤眸:“还是那句话,一切全凭你自己的选择,我不逼你。”

楚鹂微启朱唇,将指腹上的那滴露珠,用淡粉的舌尖,轻轻一卷,片刻之后再开口,声音已不似从前的清脆,而是带着些暗哑,反倒更加魅惑诱人:“其实……你从未给过我选择。”

语毕她向倩娘淡淡一瞥,飘然而去。

倩娘站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眸色深沉……

半个月后的某天,倩娘来到楚鹂房中,说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到了——皇上登基两年,将于今夏开始选秀女,填充后宫。

乍听到这个消息,楚鹂的心中,还是猛地一疼。

倩娘斜睨着她的表情,哂然一笑:“怎么?还弃不掉过去那段情么?可人家已经放下了,照样立后选妃,过得乐哉快哉,你觉得自己……值么?”

语如刀锋,凌迟人心,楚鹂唇边,笑容苦涩凄然。

这两年间,她也常常自问,为了那短暂的温存,不仅舍了自己的命,还害了家人,究竟值不值?

在那个人心里,她又究竟算什么?

没有了他,她的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塌陷,可没有了她,他的世界却一如既往。

他曾说他爱她,她信。可在他心中最重的,永远是江山天下,而不是她。

她能理解他,却仍旧不免,感到心凉。

“话既然说到这儿,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倩娘凑近前,望着她的眼睛:“其实当初那个中秋夜,他清醒地知道,床上的人,是你。”

楚鹂的身体一震,却蓦地抬起头,冷然反问:“那么这个秘密,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倩娘不答,只用指尖,拨弄衣裳上的流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楚鹂以手托腮,眼眸幽如深潭:“你当初说谈交易未到时候,如今应该到了吧?不如彼此坦率些,开诚布公?”

“呵,你果真是个角色。”倩娘笑笑,唇角斜斜勾起:“不过还是老规矩,做任何事都不要想靠别人,想知道谜底……你得自己找。”

楚鹂回望她半晌,缓缓点头:“好。那选秀的事,便拜托给倩娘了。”她的脸色又瞬间恢复如常,笑容娇媚,似乎方才的摩擦,根本没有过。

倩娘的眼中,有刹那的闪神,起身走到门边时,停住脚步,背对着她轻轻一叹:“或许将来……”这句话她没有说完,便又突然加快脚步离去……

接下来,便是打点行装,除了日常用的物件,在临行前一天晚上,倩娘过来,手中拿着一方锦盒。

“送给你罢,如今你比我更合适。”倩娘将那盒子递给楚鹂。

她谢过,慢慢打开,发现里面是一袭鲜红的舞衣,轻纱曼罗,珠佩环绕,美不胜收。

“记住,再美的舞,看过多次,便也失了新鲜,所以不要随便跳给别人看。”倩娘叮嘱。

她福身行礼:“楚鹂铭记在心。”

倩娘听了,抚着下颌一笑:“你以后可不能再叫楚鹂,换个名字吧,我可以让你自己取。”

楚鹂微微垂下眼睑,忽然想起当初,他和她离别的那一天,小院中的晚樱,落了他们满身嫣粉的情景。

“就叫……嫣落吧。”她低低开口。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们之间,曾发生过的那些美好。

若是他忘了,那么这个名字,就权当是最后的纪念,其余的,她也会努力忘却。

“好,那便就叫嫣落。”倩娘望着她的眼神中有沉思,但还是点了点头:“你的新身份,是某位莫姓富商之女,花尽了价钱送你入宫选秀。而绿萼,便是从小跟随着你的贴身丫鬟香蕊。”

“是,嫣落记住了。”楚鹂再答应时,已经改口。

从今而后,她便再不是楚鹂,而是莫嫣落。

次日清早,拜别了倩娘,她和绿萼便离开了灭魂殿。

一直到出殿之时,她才明白,为何之前无论何时从窗外看出去,都只有黑夜,没有白昼。原来灭魂殿,其实处在一座挖空了的山中,而当她们出去,那山门洞开之处,便又严丝合缝地闭拢,一切浑然天成,看不出人工痕迹。

“呵呵,都是设计绝妙的好地方。”楚鹂想起曾经的冬园,阴郁地笑了笑。

绿萼默然片刻,忽然抬起头望着她:“你杀沈琬,我会尽全力帮你。”

“嗯?”楚鹂微挑眉梢。

“沉芙当初是被她气死的,我要那个女人,以命偿命。”绿萼的眼中有深刻的恨意。

楚鹂低下头,转动着那个藏有诛心妍毒粉的玉镯,笑容飘忽:“杀了她?多无趣,看着她自己一步步寻死多好玩儿。”

绿萼听得目光一凛。

楚鹂却若无其事地掀开帘子,往外好奇地张望,表情纯真无辜……

傍晚时分,她们的马车,抵达了“莫宅”。

有等在门口的仆役打扮的人迎上来,一脸热情真挚:“小姐您终于回来了,老爷和夫人正等着您呢。”

楚鹂颔首以回礼,由绿萼扶着款款下了马车,走进府中。

不愧是大户人家,房屋楼阁,样样气派。有面目和善的老夫妇上前,拉着她的手一叠声地叫着“嫣落我的儿”,亲昵而自然。

她也含笑下拜,给“爹娘”请安。

随即一家人便入座用膳,席间“母亲”为她夹菜,“父亲”也嘘寒问暖,对她关怀备至。

她也极尽孝道,为父母斟茶倒酒,笑语盈盈。

一场戏,谁都将自己的角色,演绎得情真意切,入木三分。

她是由于自幼体弱,而被寄养在远方当大夫的舅舅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回来,正是因为皇上甄选秀女,家族希望她能入宫占得一席之地,光耀门楣。

身世简单,万事妥帖。

她无需做其他任何事,就只需等着选秀之日的到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