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 帝后二人一同用了迟来的晚膳。尽管他们仅仅不过是分开了一天一夜, 但两人都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就连相伴而坐一起用膳的场景, 也仿佛恍如隔世一般,令人不自禁地想要沉溺其中。

因着时候已然不早了,他们都不过是吃了六七分饱,就将剩下的膳食赏给了在旁边伺候的宫女太监。原本晚膳后两人就该外出散步了, 但朱祐樘眼下身体仍有些虚弱不适,张清皎便只扶着他在乾清宫里转了转。

宫女与太监们都很知机地退了出去, 只留帝后在偌大的乾清宫里缓缓绕着圈。两人轻轻地说着话, 脸上带着松快愉悦的笑容, 与往日没有任何分别。何鼎探出脑袋看了看, 与云安对视一眼, 终是彻底松了口气——两位主子和好了,笼罩在乾清宫与坤宁宫上空的阴云也散开了,他们终于能放下心底的忐忑不安了。

“万岁爷睡着的时候, 我已经仔细查过了。帷帐上的香气,便是让万岁爷咳嗽不止的罪魁祸首。经过御医与尚食、司药的鉴定,那香气来源于一瓶劣质的蔷薇露,意外倒入了浆洗帷帐的水里。里头倒是没甚么有害的药物,只是万岁爷或许对其中的某些东西格外敏感,所以引发了咳嗽。”

“是么?我以前也不常接触熏香与香露, 想不到小小的香露竟会引发咳嗽。若不是你察觉出异样,恐怕我这会儿还咳嗽不止呢。这回连太医院那群御医都不知原因,大概也开不出甚么对症的药方来。”

“我也是碰巧遇到过类似的事, 忽然灵机一动。年幼的时候,族中有位姊妹,每当桃花开放的时节便咳嗽流泪,很是难受。刚开始大家都以为她是每年这个时候身体格外虚弱所致,但偶有一次她回外祖家小住,那里并没有种植桃花,却发现自己一切如常。原来,她是对桃花香气感到不适,只要走近桃花树便会‘生病’。”时人不理解“花粉”之意,便只能笼统地说香气了。

“原来竟还有这种奇事。说来,我也想起来,似乎在某本杂书上看过些奇闻。诸如某人吃不得鸡蛋,若是不慎误食,便浑身都起斑点之类。还有些人吃不得桃、李、杏,吃了也会有各种各|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样的症状。刚开始大家都以为是下毒,但后来细细一查却发觉并非如此。”

“万岁爷看的杂书还真不少呢。”

“看了却没有放在心上,反倒是不如你,更擅长学以致用。”

“我也只是凑巧罢了。若是当时换下了帷帐也没有用处,便只得将万岁爷交给太医院了。不过,算是我的错觉么?总觉得太医院这群御医里,只有少数几位医术较为出众,也敢于直言用药。其他人……总有几分敷衍了事的感觉。”

“不是你的错觉,确实有人医术不够高明。祖母提过此事,太后也提过此事。当初李孜省还曾推荐一些道士进太医院,你怕是不知道罢?去年将这些人驱逐后,留下了不少空缺。我让院使赶紧挑选了几个补充空缺,没想到倒是新来的这几位更兢兢业业一些。原来的人跟了李孜省的亲信那么些年,早就已经近墨者黑了。”

“这些日子我正想招募民间的女医入宫,教授司药以及宫女们医术呢。不如万岁爷到时候也一起招募?须得从那么多举子里选拔出进士来,才能在朝廷中汇集天下有才之士,大夫应当也该如此才是。若能选拔出一些名医担任太医院的职缺,说不得也能教出不少好徒弟来呢。只可惜,太医院似乎不是师徒相传?”

“一般为世袭。太医院的院使不过是正五品、院判正六品、御医正八品,剩下的都是从九品。大概是官职太低,因此从医者并不多罢。”

“医者关系到人的生老病死,我一直觉得他们非常重要。若没有他们,谁来给产妇诊断治疗?谁来给虚弱不堪的孩子治病?谁来给老人保养补益?谁来救那些罹患各种病症、痛苦挣扎的人?谁来给守卫边关的将士们包扎伤口?万岁爷,若是时机合适,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学医,普惠黎民百姓。”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此事须得徐徐图之。毕竟,百姓们更希望寒门出进士,而不是寒门出大夫。他们都想不到这些,唯有慢慢布局方可成真。”

年轻的皇帝皇后携着手,漫步一般经过窗户旁。微风吹拂,将他们的喁喁细语传到了外头,侍立在不远处的宫女太监们也只能听见只言片语。但所有人都不甚在意,反而都不由得勾起了笑容,享受着暌违了一日一夜的安宁与温馨。

漫谈了将近一个时辰后,张清皎才又扶着朱祐樘躺下来:“都是我的疏忽,说着说着便忘了万岁爷还病着呢。如何?是不是觉得有些疲惫?那万岁爷便好好休息罢。其余诸事都不必担忧,政事有内阁和司礼监,宫务有我呢。”

“睡了这么久,哪里还能睡得着?”朱祐樘无奈而笑,注视着他的皇后,“倒是你,忙了一整天,也该歇息了。”

“……我不累,也不困。”张清皎回道。尽管皇帝陛下瞧着像是恢复得不错,但她到底仍有些放心不下。就当做是侍疾,熬一晚上应当也无妨。毕竟她年轻着呢,偶尔任性一回,对身体应该不会有什么妨碍。

朱祐樘略作思索,摇首道:“便是不累也不困,也须得好好歇息。如果我痊愈了,你却倒下了,那便有些得不偿失了。”说着,他便将肖尚宫与沈尚仪唤了过来:“扶着皇后回坤宁宫,伺候她好好歇息。”

张清皎无法推却他的关怀之意,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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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皇后娘娘沐浴更衣完毕,已经是三更时分了。

张清皎倚坐在引枕上,透过窗户远远地望着灯火依旧的乾清宫,云安给她细细地擦干头发。好不容易将头发上的湿气擦干了,一众女官宫女等正要按照惯例告退,却听皇后娘娘忽然道:“摆驾乾清宫。”

“……”肖女官满脸都是无奈,“娘娘,都已经半夜了,万岁爷应该已经入睡了。若是他知道娘娘不好好安睡,反倒又去乾清宫守着他,心里定然会疼惜娘娘的。”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想去守着他、照顾他。只要明早在他醒来之前回到坤宁宫,你们都不提,他便不会知道我曾经去过。”张清皎已经下定决心,立即吩咐云安给她准备常服,“你们都退下罢,只需云安随我去就是。”

“娘娘三思。若是熬坏了身子,伤的不仅仅是娘娘,更是万岁爷啊。”沈尚仪也劝道,“万岁爷的症状已经缓解了不少,今儿下午不是睡得好好的么?臣以为,娘娘明日一早再去乾清宫探望也不迟。”

“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了。”张清皎淡淡地道,穿上常服,松松地挽起长发,转身便往外行去。肖尚宫与沈尚仪都已经深知她的性情,只得叹口气不再多言,却也并未如她所说的那般退下,而是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就在此时,已经当了许久的隐形人的曾女官终是不甘寂寞地跳了出来,横了一眼不好好履行职责的沈尚仪,高声道:“娘娘!按照咱们宫里的规矩,在宫门已经落钥之后,不得擅自出入!乾清宫更是宫中的重地,没有万岁爷的传召,任何后妃都不得擅自闯入!娘娘出坤宁宫还算是小事,若是擅闯了乾清宫,那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啊!万一传到太皇太后娘娘与太后娘娘那里……”

“我何时说要‘擅闯’乾清宫了?”张清皎瞥了她一眼,“难不成,宫规里提过,皇后不能去照顾皇帝,不能给皇帝侍疾不成?侍疾还分甚么日夜,分甚么时辰?不是应该日以继夜都在乾清宫里候着么?”

听了她的话,曾女官已是目瞪口呆。她哪里能想到,皇后娘娘竟然拿出了“侍疾”作为借口。可皇帝陛下眼下的病情,远远未到侍疾的程度罢。于是她只得赶紧接道:“娘娘不可冲动啊!万岁爷不过是小症候,哪里就需要侍疾了?如果太皇太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知道了,于娘娘的声名不利啊……”

“谁说小症候便不需要侍疾?宫规里哪一条这么说了?”张清皎眯了眯眼,淡淡地勾起唇,“我去给万岁爷侍疾,那条宫规不许了?究竟违反了宫里的甚么规矩?”

曾女官还待再言,便见皇后娘娘微微抬起下颌,冷冷地道:“别说宫规里从未提过了,就算是宫规里说了,我也能改掉。你记住,以后再也别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耽误我的时间,否则——按你的年纪,也该好好养老了。”

曾女官愣住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皇后娘娘,嘴唇抖了抖,情不自禁地颤颤巍巍退后一步。她尚是头一回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皇后娘娘浑身上下所带着的威势,丝毫不比当年嚣张跋扈的万贵妃弱。以前不过是她因着身份,不与她计较而已。若是真惹恼了她,远在仁寿宫的人脉帮不了她,太皇太后护不住她……谁都不会在意她。

皇后娘娘经过她身侧,连眼角余光都懒怠留给她,径直便走出了坤宁宫,向着乾清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