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机械厂不知什么原因停电,工人们都提前下了班。

毕自强想起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两个师弟了,便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厂里出来,来到中华路拐进了火车站货场四号门。这里,通常是三师弟田志雄拉板车干活的歇脚地。

在几辆运输货车和一些货物堆之间,那些衣着污浊的搬运工人一个个挥汗如雨,都在忙着用肩扛包的活儿,来回不停地奔走着。毕自强在人群中寻视着,有一个搬运工见他询问田志雄,放下肩膀上扛着的麻包袋,擦了擦着脸上的汗水,主动地领着他绕过一个高大的货物堆,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树荫下。只见一个人正用破草帽遮着脸面,衣冠不整地仰躺在一辆木板车上闭眼养神呢。

毕自强走上前,伸出右脚踢了踢木板车的把手,惊醒了还在呼呼大睡的田志雄。

“是你!”田志雄猛然从木板车上坐起来,用手揉着眼睛,惊讶地问道:“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这看看你?”毕自强架好自行车,和他并肩坐在木板车旁,笑道:“呵,你可真行,这地方也能睡得呼呼响。”

“唉,习惯啦。”田志雄的脸上露上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平装烟,抽出一支递给他,不失幽默地说道:“你瞧瞧我这样子,一身臭汗,脏兮兮的就不说了,整个人也晒成黑炭啦。”

“这么闲,今天没活干吗?”毕自强抬头瞅了瞅西边的天空。

“妈的,哪天能没活干,一天下来能累你个半死。”田志雄点上一支烟,嘴里喷射出一股浓雾,发牢骚地说道:“刚躺下喘口气,就让你瞅着了!”

“你呀,就不会偷偷懒?”毕自强捅了他一拳,继而用手指着落日,问道:“都这个钟点了,可以收工了吧?”

“这没问题。干一天挣一天的钱,一块二毛八,我想不干就不干。”田志雄爽朗地笑了,用破草帽一上一下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大大咧咧地问道:“师兄,我们去哪儿呢?”

“好些日子没见你和老二了,今天我们聚聚,一起去喝一杯!”

“好哇!”田志雄高兴地咧着大嘴笑了。

田志雄转身把木板车拉到一位工友身边,交待了他几句,便跟师兄有说有笑地走出火车站卸货场。

“我知道那里能找到二师兄,”田志雄扣着上衣的扣子,抢过毕自强自行车的把手,说道:“大师兄,还是我来骑车吧。”

田志雄骑车搭上毕自强,在街上的人流车流中灵巧地穿行,横跨过三条街道,来到了人民路尾段。这里,是市内多路公共汽车的始发站,也是一个人多而热闹的地方。在凉亭式的候车站里,一大堆人正围在那儿往里不知瞅什么热闹呢。两人从自行车上下来,毕自强在前,田志雄随后,也挤进人群里想瞧个明白。

原来,二师兄陈佳林正在那儿私设赌摊,哄骗他人下注博彩呢。只见他蹲在水泥地上,面前铺着一张报纸,上面竖放着三个倒立的小酒杯,其中一个小酒杯下面盖着一颗黄豆。当他快速移换三个酒杯的位置之后,便吆喝着“买一赔一,童叟无欺,买定离手,开杯赢钱”,鼓动围观的人们赌上一把。他让人掏钱下注的办法是:猜黄豆在哪个杯|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子里。若是身上无现钱的人也想参赌的话,也可以押上随身携带的值钱东西,如衣服、手表、自行车等等。这种小把戏套用“街边仔”的行话,就叫“看清楚”。

陈佳林卖劲地将三个小酒杯的位置变换了一番,便开始催促着围观的人们来下注。不一会儿,三个小酒杯前面都有人先后押上了多少不等的钞票,倒扣着的小杯子一打开,有赢钱的和输钱的马上泾渭分明了。就在这时候,人群中有谁大喊了一声:“公安来了”。这一下子可不得了,陈佳林顾不上抬头,一双手上的功夫却一点不含糊。右手横着往地面上一扫,三个小酒杯一眨眼没了踪影;左手一把抓起赢来的那些钞票,往怀里一揣。

此刻,陈佳林急急忙忙地站起身,从一片混乱的围观人群里钻挤了出去。他只顾低着脑袋想溜走,不料却被两个身材高大的人并排挡在面前,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慌恐地抬起头,定睛一看,反而笑了起来。

“啊,师兄、老三,是你们俩呀。”陈佳林擦着脑门上渗出的汗珠,不禁松了一口气,说道:“呵呵,我还以为‘老派’来了呢!”

“老二,你可真行,”毕自强拍了拍陈佳林的肩膀,笑道:“我看一下子你就挣了不少钱。看来,老三不喊‘公安’来了,你还不会收摊这么快吧?”

“妈的,你小子,”陈佳林故意飞起一腿踢在田志雄的屁股上,笑骂道:“呸,坏我好事!”

“嘿嘿,”田志雄却不当一回事,拍拍屁股,傻笑道:“二师兄,今晚你请我和大师兄去哪吃饭呀?”

“吃你个头,”陈佳林大嘴一咧,半开玩笑地骂道:“呵,你都不让我先发发财,哪来吃饭的钱呀。”

“老二,我听说在这几条街上,你现在当老大了?”毕自强皱着双眉看着陈佳林,不无担忧地说道:“我说你就不能学点好,整天不干正经事,就不怕哪天折腾进去?”

“是老三说的吧?”陈佳林心怀不满地瞪了一眼田志雄,转脸对毕自强一笑,说道:“嘿嘿,师兄,你别尽听老三瞎胡扯。我不想法挣些钱,不是要等着饿肚子嘛。”

“二师兄,你自己回头看看,”田志雄推着自行车走在他俩身后,瓮声粗气地说道:“那几个小子老跟着我们干什么?”

身后不远处,有四个半大的小伙子一直尾随而来。他们高矮不一,身上的穿着打份个个花里胡俏的,煞是显眼:有的头发梳成大背头、留着长发,有的戴着宽边墨镜,有的穿着花衫衣、大喇叭裤。

“呵,他们是我的小兄弟,”陈佳林停住脚步转过身,冲那四个十几岁的年轻人一招手,喊道:“你们,都过来。”

那四个年轻人犹如听到命令一般,一个个赶紧凑上前来。

“这是强哥,这是雄哥。”陈佳林介绍说道。

“强哥,雄哥。”年轻人嘴里恭敬地叫着,点头哈腰。

“你们先回去吧,今晚没啥事了。”陈佳林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抽出数张,分别递给那几个小兄弟,说道:“明天上午十点钟,你们还在老地方等我。”

“是,老大。”四个年轻人转身扬长而去。

“我说老二,”毕自强在一旁看着陈佳林忙乎完了,问道:“咱们今晚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没有呀,”陈佳林先是一怔,却马上反应了过来,笑道:“有呀,走,找地方喝酒去。”

这辆旧凤凰牌自行车搭载着师兄弟三人,沿街而去。

中山路,这是南疆市由来已久的饮食一条街。改革开放后,这条街的饮食生意越来越红火,小吃店是一家挨着一家地开张。这些店铺的门面都不大,有的桌椅板凳都摆到街边人行道上了。这里汇聚各地菜系和一些风味小吃,以其菜肴美味和价格实惠争取着顾客。

“二师兄,在哪家吃?”田志雄问道。

“以我的经验,哪家店人多就进哪家。”陈佳林领着毕自强、田志雄来到一家店门前,说道:“这人多的地方,保准味道好,保准还实惠。”

毕自强抬起头一看,店门上挂的牌子是“老四川”。田志雄在路边锁上自行车。在这家店门外,师兄弟三人坐在一张桌旁,马上有一个年轻女服务员走过来替他们倒上茶水,写了菜单。

“嗯,有道理,”毕自强喝着茶,笑着对田志雄说道:“老二不愧是混街边呀,比我们明白事理。”

“就是就是。谁像我呀,干的苦力活,挣的血汗钱,十年不上街吃餐饭。”田志雄点头附和着,对陈佳林恭维地说道:“唉,现在可没法跟二师兄比喽。”

“去你的吧,”陈佳林推了田志雄一把,还佯作了一个要揍他的架势,哼哼地道:“我说老三,你没事老抬举我,不会是存心想摔死我吧?”

田志雄根本不把陈佳林的装凶卖狠当做一回事,怡然地端起杯子,呵呵地傻笑着喝茶。

陈佳林点了四菜一汤,要了两瓶“桂林三花”酒。师兄弟仨人心情愉快,边喝边聊。他们酒足饭饱之后,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了。

这时,陈佳林提议一起去跳舞,并神秘兮兮地说他知道什么地方有舞会。八十年代初,社会上还没有可以公开跳舞的场所,根本找不着歌舞厅。陈佳林所说的这类舞会,是指一些新潮赶时髦的年轻人暗地里偷偷自办的,被人们称为“地下舞会”。毕自强对跳舞兴趣不大,心里也惦记着晚上温习功课的事,但转念一想,近来难得与两个师弟凑在一起,见田志雄有兴趣地要去开眼界,他也就没有反对。

离开餐馆时,陈佳林主动掏钱结账。他知道毕自强每月挣的不多,死活不肯让师兄来“埋单”。三人穿过市中心朝阳广场,横过两条大街,来到了一条较偏僻的街巷里,又拐来绕去往深处走,来到一个看似仓库模样的房屋面前。

“就是这里。”陈佳林走上前,用拳头使劲敲打着铁门。

不一会儿,“咣当”地一声响,铁门拉开一条缝隙,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