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腊祭当日,多数人都随着胡亥去祭祀了,赵安独自一人裹着长袄在府上转悠,倒是少有的清闲。一个月的连轴转,如今也总算是有时间任自己放空一番。院里的雪已经开始化作一滩春水,携着几片残梅汇进池中。他便捧着胡亥特意赏赐的金错银云纹小火炉,坐在岸上呆呆地看着落花在碧水间漂流,沉浮。

就这么一直坐到午时阳光明媚之时,他不喜日光,连冬日暖阳也退避三舍,便悻悻然回屋泡热水澡。

“听闻你一人在外面吹风,吹了好几个时辰?”,胡亥日沉之时便回了府,瘪着嘴坐在他房内屏风外问责,“你不会只因为不想和我进宫过节,才装成这样吧?”

“我装病做什么?”,赵安看着暖融融热水的氤氲雾气,浑身被暖意包裹着很是享受,轻笑着问,“今日腊祭有没有什么高兴的事?胡美人身体如何?”

问起这事,胡亥便憋不住笑,微微从屏风旁探出头看着他,说:“今日可好玩了,献祭之时居然有一只神鸟落在坛中,把梅子叼走了。父皇说这是祥瑞之兆,高兴地赏赐了我们好多小玩意儿。”

“不过……最高兴的还是父皇当着众人的面‘提点’了将闾他们。哈哈哈……”,胡亥笑着,见他依然轻合双目背对着自己,轻咳几声敛了笑容,“怎么,不好笑吗?”

“好笑,不过他们如此张狂,不是意料之中吗?那神鸟是什么模样?是不是鸡身凤鸣?”

“好没意思啊你这人,怎么什么都猜得到……”

“所以那是传说中的重明鸟?”,赵安笑着披上里衫,裹上今日侍者送来的雪白狐裘衣,望向胡亥说道,“不是我没意思,是这些事情无聊的很。我带你……去临阳街逛暮市吧。腊祭时的暮市,我还从未见过。”

“真的?”,胡亥喜出望外地趴到他身上,揉了几把软软的狐毛,感慨着,“不会真的是狐裘大衣让你愿意带我出去玩吧?不过,这件很适合你……”

“当然是真的,我也想过节啊。”,他微微扶着胡亥的腰,笑着轻声道,“一件价值千金的狐裘,为此妥协也并非不可能。”

“亥儿你别搂着我,刚沐浴完,热得很。不过若是你身子冷,那我便到勉强接受一会儿吧。”

他身上此刻热气腾腾,水雾濛濛从他身上升起,倒像是仙人一般。胡亥没想到他自称身子孱弱,身上却仍有着薄薄的肌肉。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芳泽弗加……

胡亥被热气熏得双颊泛红却不肯放手,把头埋在狐毛中,声音含糊道:“外面真的很冷。”

赵安便笑着任由胡亥抱着自己,半晌才将人推开,旁若无人地自己换上青色蟠螭暗纹袄,一同出府坐上马车,临时瞥见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滋养品,哑然失笑。

“那些珍物是你赏赐给我的,还是胡美人垂怜?”

“什么赏赐垂怜,是母妃送你的。她记着你身子不好,又染了风寒,才托我把这些都给你。”,胡亥仰头看他,瘪着嘴又像是偷笑似的开口,“你可知足吧,除了我和父皇,还没见母妃对别人这么好过。”

听闻此,赵安只浅笑着点头,想必胡美人已知道徐生之事,如今正是托自己好好照料胡亥。他仔细检查着胡亥那颗还未掉下的乳牙,一边捏着他的脸调侃几句。

而此时,车外街道的行人从身着玄色,变为五彩,再到大多为白色……便知道,已然到了后城。

胡亥兴奋地趴在窗边向外望去,临阳街上的小肆挂着亮亮的灯笼,人来人往,看起来热闹非凡。为了不至于太引人注目,几人在拐角处步行前往,再行几步便能听见街中吆喝玩闹声。

吹竽,鼓瑟,击筑,弹琴……伶人在商肆旁弹唱,乐声纷杂,不绝于耳。更有小子,黔首在街角灯光昏黄处斗鸡,走犬,六博,翕鞠。朝廷侍卫站在街中各角,处理着往来商客之间的矛盾。人来人往,皆是一副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

胡亥牵着他往街中走,临阳街虽是热闹,却也不过几里长,一眼几乎望到尽头,边玩边逛,不到一时辰就走到底。两人什么也没买,身后侍从一同跟随着站在人群中几乎被挤散,人声鼎沸,摩肩擦踵,偶尔还有店家牵着羊羔在街上穿行,小狗在脚底窜着,惹得胡亥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站在原地,踌躇不前。

“觉得不好玩吗?”,赵安牵着手问他。实际上,他倒是很喜欢商肆中那些小玩意儿,说不定能发现什么做工奇巧的机关器具,又或者是觅得一柄宝剑。

“好玩啊!就是,太挤了……”,胡亥有些委屈地往他身上靠着,不想碰到别人,“来这买东西的都是什么人啊……”

秦的律法严明,这一路上因为受罚而断臂少腿剜眼之人并非少有,胡亥一旦瞥见就急忙避开,握住他的手也要收紧三分。

“可别说了”,他笑着把胡亥拉得更近些,“在这种地方说这般话,不怕挨打?”

语罢,不顾胡亥在想什么,护着他往一家小店去了。里面胭脂香粉,笄簪步摇,各式各样,琳琅满目,惹得胡亥也轻声惊叹。

“这么多……安儿你要买?”

“是啊,我要还礼嘛。顺带帮我阿姊也带些小玩意儿去。”,他看着胡亥凑向放满首饰桌几的后脑勺,开口调笑,“你有什么喜欢的,我也可以送。”

“什么,我又不是女子!”,胡亥立马直起身,用力一扯,他直接失了平衡,往胡亥身上偏去。

“哈哈,好了。这当真是玩笑话……”,他笑着抱歉,踉跄几步稳住身子。

这时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安先生!”。

胡亥应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伟的男子站在商肆门前,面容端正,却有一条长疤从左眼眼角直直延向鼻底,左耳处也只剩一个肉疙瘩,耳廓不见踪影。胡亥倒吸一口气,急忙将眼神移开,又因为知道此人和赵安相识,不合适流露出嫌恶表情,只得四处张望着,装作挑选。

“苏兄……”,赵安微笑着打招呼,伸手轻握胡亥手臂,“这是胡小先生。”他替胡亥在外面隐去姓名,抢先介绍着。

“久仰。”,苏九恭敬地作揖,微微从脚到头打量着胡亥,“先生可是来挑选首饰?小人囊中刚好有几样雅致步摇,不知可有兴趣?”

“自然!”,赵安轻笑,拉着胡亥向外走去,“胡小先生觉得呢?”

“走都走了,还问我……”,胡亥瘪着嘴,有些郁闷,看见赵安望向自己的眼神,不情愿地继续开口,“既是去友人家中,不同于商肆之处,你们便别再跟着了。”

身后的侍从听闻皆是一愣,可当刘毅准备开口请胡亥三思之时,三人已经行至人群中,拐入小巷。

“你是不是怕,我把你拐了?”,赵安牵着胡亥,发觉他的手有些发颤,问。

“你都打不过我,我怕什么。”胡亥嘟囔着,“只是你这好友,长得实在……”

“便是这了。”,苏九停在一小楼前,“两位先生请进。”

赵安感觉胡亥被惊得一颤,轻声安慰:“别怕,有我在。”

小楼里格外雅致,青铜小雁衔着烛火,薰香从博山炉间袅袅升起,古琴摆在房间中央,房角似乎还有木梯可上二层。

苏九走上二楼翻找一番,拿着一个包裹着物件的布帛下楼,“就是这些。”

“多谢。”,赵安接过,轻轻揭开布帛一角,仔细端详着,“正是……亥儿,这几只簪子好看吗?”

“好看。”,胡亥此刻放松了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仍旧扯着他衣角,只希望快些离开。赵安听罢,将物件放在怀中收下,只是浅笑着开口说道:“亥儿,我想让苏九到胡姬身边,你愿意吗?”

“啊?”胡亥微愣地开口,“为何……”。就连苏九听闻,也挑眉显出惊异,不过只一瞬便恢复如常,依旧沉默。

“胡美人得陛下盛宠,身后却无楚夫人和秦美人那般雄厚势力,恐多方将谋害于她。所以我想……虽说陛下一定也派遣了几人在胡姬身边护着,可有自己人在,总归安心些。”

“可是,我第一次见他,怎么知道该不该信他。”,胡亥眉头紧锁,微觉荒唐,“更何况,后宫之中,既容不得男子,也容不得这般相貌之人。”

胡亥语音刚落,苏九便缓缓伏跪于地,沉声开口:“公子,小人为赵安先生所救,为报再生之恩,早已至生死于度外,更何况区区净身?若公子信得过赵安先生,小人亦愿为公子,为胡美人肝脑涂地。”

赵安看着苏九的发顶,内心恍惚,有些摇摆,双拳紧握垂放在身侧,欲言又止,垂眸等着胡亥表态。

“这……”,胡亥没想过此人可以将净身说得这般轻而易举,一时慌了手脚,“你何苦做到这种地步……”

“赵安先生曾舍命相救,更何况,士为知己者死,死而无憾。”,苏九伏在胡亥脚下,长跪不起。

“可,你的容貌……”,胡亥已经有些动摇,心里默念着“知己”一词,一时无法释怀。

“若公子愿意,我可找到会易容之术的人。”,赵安开口,声音是自己都不曾想象的艰涩。

“那好吧,既然是你的知己,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胡亥闷闷回答,“这就是你说的,给母妃的回礼吗?”

“正是。”,他偏头看见胡亥有些落寞的神色,解释道,“亥儿不必担心我越俎代庖,若我有此意,便不会带你来见他。但既然我早已决定对亥儿神魂予授,那我的知己必然也是要介绍亥儿认识的。往后苏九直接将消息传予你,府中便可知道胡美人的安危了。”

“神魂予授”……胡亥的耳边似乎只剩下这四个字。

赵安轻抚着胡亥头顶,又伸手将苏九扶起,附耳说:“你拿着我给你的神鸟簪,去扶苏公子府上找一位姜姑娘,他会帮你。”放在苏九手臂上的双手,微微用力,他正色道:“苏兄,多谢……”

“不必言谢。”,苏九毫不在意地弯唇浅笑,“本已无寄托,若能为你某一番事业,也是一件幸事。此处商铺与宅子我会安排他人照顾妥当,只是楚国旧贵那边恐怕没有合适的人选。”

他微微摇头,示意苏九不必考虑这些。苏九时常将自己救他于北地郡乱军刀下之事挂在嘴边,可这些日月,他又帮衬了自己多少,又如何是那点恩情能抵消的。

他心怀愧疚,还想要叙旧一番,苏九却眼见着胡亥的神情阴沉起来,于是将两人送回原地。

回到临阳街,再有趣的热闹胡亥也没兴趣凑上前,无奈之下一同返程。

“怎么,这般兴致缺缺的模样?明日,我得回赵府上,看望一番,同我一起吗|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

“一起什么。今日说得好听是陪我来玩,其实自己暗中早有安排,是和你的知己叙旧!明日回到你的赵府,我不就是个外人,杵在那做什么,看着你和他们觥筹交错?”,胡亥望着窗外,恼怒地回答着。

一会儿,又委屈地补充道:“而且,我送你那么些东西,也没见有我的一件礼物……”

越想越难受,苍穹之上最亮的启明星,不由得在他的婆娑泪眼中分作两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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