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bi xiasheng hua.c o m 她垂手侍在一旁,低头答:“主子,那书肆里都打听遍了,委实没有见过什么千涯客的字画,也打听过了,这里的人并不曾听过这个名号。玉器古董铺子,金石店也去了,也并没见过那样的印章。”

末了又小心翼翼加了句:“不过这时节宣州新克,城里人心惶惶,那起金石、藏书的大家秘而不宣也是有的。”

林容默默半晌,道:“算啦,也是我难为你。”又听得小丫头来回禀:“县主,虞嬷嬷求见。”

宣州城破也不过三月有余,大婚之所乃是前任节度使袁固的府邸,并无陆氏长辈族老在此居住。那日陆慎拂袖而去,除二门处有仆妇把守之外。寻常吃喝用度,倒是无人看管辖制,更无需晨昏定省,这几日过得倒也算悠闲自在。

曲嬷嬷见此,劝道:“县主,这府中均是雍地之人,口风都紧得很,不说那些军士,便是丫头婆子,寻常也并不同咱们闲话,能打听到的也有限。这位虞嬷嬷名义上是世仆,却总管府中大小事务,深得雍州牧信重。民间有句俗话,宁敲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明显。

林容点点头,吩咐小丫头:“请虞嬷嬷进来,奉茶。”

虞嬷嬷一路行来,便瞧这园子,不过三五日竟然大变样了,过石子漫成甬路,便见几本芭蕉,芭蕉原就种了的,现如今四周增添了些几点随意散乱着白石,廊下不知从哪里移栽过来的花木,越见葱茏繁茂之态,雕镂隔扇已经新换了绿纱窗。

甫一进正厅,便瞧当中一条紫檀大案,右边摆着蜜枣色古灵璧石磬,一座垂丝海棠纱照屏,左边摆着个定窑冬青瓷大盘,盘上置着三、五个香橼,既古朴雅致又清新可人。

|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 虞嬷嬷心里点头:不过略动一二处,意境便全变了。房中器物布置,非世家浸淫数十载不可得,便知是疏阔之人。

过正厅,进旁边的碧纱橱,小丫头掀开匝地湘帘,便见前方一张小小的罗汉床上坐着个静态极妍的女子。

虞嬷嬷福身行礼:“见过夫人!”

林容摆摆手,翠禽便搬了个五足刻海棠的杌子过来:“嬷嬷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虞嬷嬷近来痹症发作,多站一会儿便腿脚发麻,倒也不推辞,念了一句多谢夫人,便躬身坐下。不过她向来重规矩,不肯叫这位崔氏贵女看低,又道:“在主子面前回话,本没有我这等老婆子坐着的规矩。只夫人体恤,老婆子又痹症发作,只好舔着脸生受了。”

林容笑笑:“嬷嬷哪里的话,您是长辈身边的老人,我是小辈,只有尊重的道理。我初来,什么规矩也不懂,倘有什么不对,还得仰仗您老人家提点。”

这话姿态放得极低,虞嬷嬷听了心里熨帖极了。

又听林容细细地问病症,吃什么药,请了什么大夫,是什么脉象,可好些了?虞嬷嬷一一答了:“不妨事,是经年的症候,吃着往年间王道长写的方子,每日吃三大碗药,已好些了。”

两个人寒暄了一番,虞嬷嬷这才说明来意:“依照咱们雍地的风俗,新娘过门三日,要亲侍菜肴,所谓‘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往年间,雍地的新妇的成例是八道冷盘二十四道热盘。只是近些年来,君侯颁令,雍州上下无不厉行节俭,老婆子想着,只做一道甜品,图个寓意罢了。”

林容下颚上那条细细的血痕已经结了浅浅的疤,变成粉色。她听了虞嬷嬷这番话,竟然觉得那伤口微微发痒起来,她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见到那活阎王了。一个弄不好,脸上说不得再添一道儿新伤。

她巴不得幽居在这所僻静的院子里,慢慢探听师兄的消息,所有人视而不见才好。

林容脸上的表情控制不住僵了僵,抿出个惶恐的笑来:“嬷嬷肯提点我,是我的福分。为夫婿洗手作羹汤,本是新妇的分内之事。只是……只是,只是我生来愚笨,不得君侯喜欢。见了他,惹得他动怒伤身,则是我的罪过了。”

虞嬷嬷只做没看见那伤痕,笑了笑,轻飘飘掩过:“夫人多虑了,君侯自小便性情温和,待人大度,岂会对夫人随意动怒呢?只是,君侯素不喜甜食,唯独南地的带骨鲍螺还入得了口。”

林容抽了抽嘴角,性情温和,待人大度,这两个词,哪儿一个他都沾不上边吧?不过,虞嬷嬷话说到这里,连题目都命定了,林容也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带骨鲍螺是南地的点心,制作繁复,原自西域,是上方的佳味。南地略有家资者,多以有一位会制作带骨鲍螺的厨娘为夸耀。

待送走了虞嬷嬷,凤箫有些担心,道:“县主哪做得了这些粗活,还是我去弄吧。”

曲嬷嬷摇头:“别的事情,咱们都可以替。只是这甜点,还得县主亲自来才好。便是味道差些,总是心意,总不叫人挑理。”

翠禽是最清楚不过的,笑:“你们也是白担心,在这些吃食上,县主是一向只动嘴,不动手的。只这个带骨鲍螺,嫌弃我们做的不好,养病那半年,不知自己亲自做过多少次。连六姑娘那老饕似的舌头,也说咱们县主做的鲍螺润心沃肺,难得一见呢。”

这时候的带骨鲍螺同现代的酥皮奶酪很类似,林容自然是会做的,只是她一想起又要去见陆慎,便实打实地有些发憷。

……

梧桐院,名虽梧桐,却只几颗间列的雪松,水磨群墙后掩映着广厦四五间。

虞嬷嬷回来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她站在廊下拧了拧衣袖上的水,这才进了里间。

几个小丫头立刻上来,服侍她换了干净的衣裳、鞋袜,虽人多手杂,却整然有度,杂而不乱。

虞嬷嬷接过丫头手里的药碗,往内间去。里边的填漆床上躺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只是她面色煞白,眼底黑青,憔悴得厉害,见她来便立刻强撑着坐起来,笑:“说好了来帮你搭把手的,谁知这样不中用,一到宣州就病了,还累得你两头跑。”

虞嬷嬷也就在这几十年的老姐妹跟前,才能稍稍地松快些,枕着靠枕:“也是五十二、三的人了,咱们这年纪,要不了几年就得去见先大人了。”说着话锋一转:“只是咱们这些老东西去之前,得把该咱们做的事情料理好才是。”

床上躺着是江嬷嬷,同虞嬷嬷一样,都是雍州侯府的老人,只是她水土不服,一来这里便又吐又泻,迫不得已养病在床。

她点点头,振作起精神来,把那碗药一气儿喝了,问:“你也冷眼瞧了几日了,咱们这位新夫人,你品啧出什么没有?”

徐嬷嬷摇摇头:“看不太透!”

江嬷嬷闻言纳罕:“看不太透?怎么个说法,这内宅的妇人,竟有你看不透的?”

第8章

与其说看不透,倒不如说是奇怪。

虞嬷嬷眼前立刻浮现出林容那张绝色的玉颜来:“要就容貌来说,华容婀娜,明珠璀粲,令人见之忘俗,不坠‘光艳动天下’的名头。咱们府里的四奶奶,有北地第一佳人的美名。可叫老婆子我看,同这位新夫人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江嬷嬷闻言大喜,连说了三句:“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君侯路过江州,本不同意与崔氏联姻,还是德公写了信回来,老姑奶奶同大宗伯商议了,这才拍板定下这桩婚事。派人去江州提亲的时候,老姑奶奶还同我说,那些南蛮子惯会吹牛打屁,不过略看得过眼去,便吹得跟仙女似的。现在,可打自己儿的嘴了。”

她高兴了一通,见老姐姐脸上毫无喜色:“你还担心个什么呢?”

虞嬷嬷叹了口气:“往日里,不说外头那些部将,便是姑老太太,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姑太太,也不知赠了多少美人给君侯,环肥燕瘦,哪儿一种没有,君侯何曾多看过她们一眼?去年,太太发了火,搬了祖宗规矩出来,一条一条数落。这才叫君侯松了口,当夜招了一名美人入侍。”

“太太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只当那姑娘已然承宠,擎等着抱孙子呢?谁知道那姑娘胆子小,金尊玉贵地享受了几日,便抖抖索索,跪在太太跟前,和盘托出了。这才知道,那夜君侯虽招了她,却没幸她,只叫她在外间守夜。”

江嬷嬷皱眉:“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虞嬷嬷道:“你那时去道观里服侍老太太打醮,并不在府里。这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太太又忌讳这个,谁敢再提起来?那件事不久,外头又传起那等脏话,太太狠狠发作了一番。君侯只在军政大事上用心,何曾理会得这些……”

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狠狠叹了口气。

江嬷嬷为人粗疏些:“君侯今年二十有三,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按照常理来说,这个年纪的男子,哪里有不好女色的呢?君侯的性子是随了先大人,必定是那些庸脂俗粉入不得眼罢了。”

虞嬷嬷揉了揉膝盖:“但愿吧!大婚那日,君侯进了婚房,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出来了。这几日,也不曾去过新夫人的院子。我就是怕纵使这江州贵女生得天仙似的,也无济于事。”

“说来也觉得奇怪,这位江州贵女,千年世家出身,必定矜贵自持,目无下尘。往日探马司传了信回来,也说是个喜豪奢,喜华服,喜明珠的主儿。这几日,我冷眼瞧着,倒是不大对……”

她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兴许今儿晚上能瞧出点眉目来。”

正说着,外头丫头来回禀:“嬷嬷,夫人院子里的翠禽姑娘来了。”

虞嬷嬷、江嬷嬷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江嬷嬷本穿着中衣躺在床上,不肯丢了规矩体面,换上见客的衣裳,勉强着坐起来,才道:“叫她进来吧!”

翠禽一身水红色绣百蝴衣衫,俏丽温婉,手上拎着个竹屉食盒,屈膝行礼:“奴婢翠禽见过两位嬷嬷。”

虞嬷嬷说了一句多礼,问:“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还是缺了什么物件?”

在雍地之人面前,翠禽自然而然改了称呼,笑着答:“一应物什,并不曾缺什么,只是夫人唤我把刚做好的带骨鲍螺,送来给两位嬷嬷尝尝。主子怕自己手艺不精,不合君侯的口味,烦请嬷嬷们指点几句。”

说罢便打开那食盒,露出一虎皮三彩盘来,盘上不多不少正好两个带骨鲍螺,一个粉红、一个纯白,顶端还各点缀了一颗蜜樱桃。

虞嬷嬷尝了口,润滑甜酥,比肩方家,便知这不是来请教自己的,只是为了拿给自己尝尝的,捧场问:“这时节北地可没有樱桃,这可是稀奇了。”

翠禽回:“去年江州的樱桃结得好,府里的女眷们采了上等的腌制的,加上野外的蜂蜜,能保存一年之久。”

虞嬷嬷笑着客气几句:“加上樱桃,便没那么腻了,带了一股清爽,夫人真是好心思。”寒暄了几句,便吩咐人送了翠禽出去。

江嬷嬷意味深长道:“看起来倒是个聪明的。”

虞嬷嬷接话:“要是君侯喜欢,蠢笨些也无妨,要是君侯不喜欢,再聪明也无用。行了,你好好吃药,别折腾小丫头们,我得去君侯哪儿伺候着了。”

……

想起陆慎那张脸,林容便不由自主的惴惴不安起来,她很清楚这是乱世,陆慎手上不知杀过多少人,倘若真的要对付自己,也不知会有多少手段叫自己无声无息死去。

她这个基层小公务员,虽然也常常在连续值班的时候叫嚷不想活了,却比谁都要惜命。在院子里足足等了一日,傍晚时分,这才见虞嬷嬷打发的小丫头来唤:“君侯已经回府了,请夫人移步。”

这时候才刚下过雨,园子里上了灯,远远瞧过去竟似闪烁着一般,颇有烟雨迷蒙之态。

夜间瞧不清,慢慢走近,便问得一股馥郁的草木异香味,旁边提着宫灯领路的小丫头笑着道:“禀夫人,君侯说袁固的宅院俗不可耐,重新翻修又太过靡费,便只移栽了杜若、姜荨、清葛、丹椒之类的香草,熏一熏袁氏的浊气。”

一面又提醒林容:“才下了雨,这石板上有些青苔,夫人当下脚下。”

林容见她和顺可亲,并不像府里其余人那样冷淡防备,同她攀谈起来:“你也是从雍州来的么?”

那小丫头笑着摇头:“回夫人,奴婢是霍将军一年前赠给君侯的,现做些洒扫庭院的差事。君侯新赐了名字,夫人唤奴婢绿云即可。”

说着一行人走出阴影处,在昏黄的烛光下,林容这才发现那丫头面容白皙,姿色娇娆,顿时意会。陆慎麾下部将,赠美于上,只怕不是做丫头的,是侍候床帏之事的。

甫进院子,便见匾额上题着遒劲有力的“止戈”二字。过千竿翠竹,便见青松抚檐,一列阔朗的广厦映入眼帘。

虞嬷嬷站在廊下,福身行礼,道:“夫人,君侯适才回府,正在小憩。”

林容松了口气:“既如此,我就不便打扰了。”

虞嬷嬷笑着摇头:“君侯在金明台宴请破宣州有功的部将,雍州儿郎豪爽,君侯对他们的敬酒又来者不拒。听随侍者讲,今儿晚上不知喝了多少酒,连烧酒也喝了三坛子。夫人做的点心,润肺沃心,正好驱驱这烧酒的灼气。”

林容一听他喝醉了,就更加不想进去了,喝醉了的人,平时的情绪都被放大了。清醒的时候,可以凭理智容忍自己这个仇敌之女。喝醉了,那可不见得了,她脸上装出几分惶恐的神色:“嬷嬷,还是等君侯醒了之后再进点心吧。我……我实在是……有点怕……”

虞嬷嬷还是摇头,看着这位才十六岁的小夫人有些许无奈,半是哄半是威胁:“夫人不知,咱们雍州一向依着这些老规矩的,便是老太太、太太也是要来信问的。夫人连三日洗手做羹汤也不全礼,老奴真不知道怎么回复老太太、太太。至于怕,那就更加不必了,世上哪有怕夫婿的妻子呢?”

林容无法,只好提步向前而去,忽瞥见翠禽、凤箫都叫虞嬷嬷拦在门外:“君侯喜静,内室不得侍从往来,请两位姑娘在外间等候。”

翠禽、凤箫都望着林容,只听她的示下。林容摆手:“既然虞嬷嬷这么说,你们两便在廊下等我吧。”

林容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不得侍从往来,听不得半点声音,当自己是豌豆公主吗?

她提了食盒,慢吞吞往里踱步,见里面四角点着四架洋漆百步灯,晕着幽幽的黄光。

她掀开帷幕,又见一紫檀平璃纹大案,墙上挂着《远山疏树图》,左右悬着草书楹联“万花深处松千尺,群鸟喧时鹤一声”,案上随意散乱着书画,几支玳瑁管紫毫笔、一锭古狻猊墨、端石雕蟾纹砚。

书案后的彩漆云芝椅上斜倚着个男子,他穿着家常的宝蓝绸直裰,头束着青玉莲花冠,一手屈指,闭目轻轻叩着桌面,一副十足风流世家子的派头。

只是这世间的公卿世家子,出身门阀比他高的,没他兵强马壮,没他权威势重。

林容行至案前三步,缓缓福身行礼:“妾身崔十一娘,见过君侯。”

男子并无反应,手指依旧轻叩着书案,闭目养神。

林容不急不徐,静静立在那里,等过了三息,又才开口:“妾身崔十一娘,拜见君侯。

陆慎这才睁开眼来,望着轩窗外的劲竹,自言自语却尽是杀意:“投鞭渡江,立马吴山,能写出这句词,可见伊稚斜其志不在小。先灭伊稚斜,再下江州,天下咸安。”

陆慎说罢,转头望向林容:“夫人以为如何?”

陆慎的眼光从来都是充满了审视和压迫,林容微微低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回道:“妾身一介妇孺,见识浅薄,不敢置喙军国大事。”

陆慎问:“江州的事,也不知吗?”

林容默了默,打开镂空攒心盒子,露出两朵极可爱的雕花鲍螺,复道:“虞嬷嬷今早吩咐妾身,言道,雍地新妇入门三日必要洗手做羹汤。妾虽从江州而来,却也不敢不遵雍地之礼,故而打扰君侯,望祈恕罪。”

陆慎闻言脸色稍缓,又听那女子道:“妾在闺中时,偶听得时人传唱一诗——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谋国。又听人言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倘我是个男儿,自在沙场上用命,便是死了,自有我的一番归处。只我是个女子,生养之恩,父母之命,一层一层压下来,如何动弹得了?君侯厌恶崔氏,妾身甘愿领受。”

这番话说得很有技巧,天下美貌的女子皆因容颜而误,全是身若浮萍,身不由己之人。倘若陆慎真是个心怀坦荡的昂藏伟丈夫,又岂会同一介弱女子计较呢?

陆慎听罢,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问:“听闻令尊在江州半日静坐,半日清谈,军政皆出自你母亲之手,可有此事?”

林容对此一无所知,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簌簌落下两行泪来,略带哽咽:“子不言父之过。”

陆慎望过去,少女立在灯旁,低垂臻首,杏眼微湿,亭亭直立在那里,仿佛一枝粉嫩的雨后杏花,略有清风拂过,便生愣愣地落下一地晨露来——这正是她的可悲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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