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冷,月色撩人,映照在叶府新开凿出来的一处池塘之中,波光粼粼。

叶清宁坐在一旁亭子的围栏上,靠着柱子望着天空。

老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的圆”,但是大凡团圆的节日却都是十五而不是十六,比如中秋,比如今天的上元节。

叶清宁还记得他的小时候有一年也是上元佳节问过师父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师父头发还没花白,总是喜欢摸着他的头跟他说话。叶清宁不喜欢被摸头,可是那时候太小无力反抗。等到后来长高了,长得比师父都高了,却也没有人再去摸他的头。

天机阁一门四个嫡传弟子一个挂名弟子,那时候就数叶清宁的问题最多,师父心情好就答,若是被他烦的心情不好了,索性头也不摸了直接让他滚犊子。小叶清宁倒也爽利,脚底抹油说滚就滚,一路小跑着跑到师娘门前,站在门口酝酿半天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敲门,大哭大闹向师娘告状说师父不要他了。

师娘更爽利,充分发挥母性护犊子的精神,直接把叶清宁留下来跟当时还是个瓷娃娃般的小丫头片子叶清漪放在一起睡,然后房门紧闭,闲人免进,可怜的师父就只能睡书房了。

如今想来,师娘肯定是没有信过小叶清宁的鬼话的,但是师娘本来就是这样不讲理的女子啊,不然后来长大了的叶清宁当着几个长辈的面说自己非柳绯烟不娶的时候,师娘也不会气到小半个月没理他了——她心里一直觉着叶清宁和自家女儿才是一对儿。

明月啊明月,你可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总之这个问题师父好像最终也没回答他——或许答了,只是他已经不记得了。

现在回过头想想,其实月圆不圆与人的聚散又有什么关系呢,要走之人即便月似玉盘也会走,要留之人就算天上无月也会留。

这终究是个聚少离多的世道。

“少阁主,人到了。”

墨弦出现在后院亭子中,他少有地没有抱着他的刀伞,因为刀伞的伞轴已经被损坏了。

白日里那几个杀手果然是有备而来,追出去的墨弦不仅没能讨到半点便宜,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若不是他的刀伞攻守兼备,说不定还真的着了他们的道。

“嗯,让他进来吧。”叶清宁回过神来,轻声说道,“你累了一天,歇着去吧。”

“好。”墨弦点点头,消失在夜色之中。

叶清宁跳下围栏,跪坐在石桌前,桌上有一副棋盘,纵横十九道,棋盘之大,宛若天下。

良久,云逸从前院的长廊中走过来,径直走到亭中,对着叶清宁行弟子礼。

叶清宁抬起右手,示意他坐在对面。

“会下棋吗?”

待他坐下,叶清宁才捻出一颗黑色的棋子放在手中把玩,轻声笑问道。

云逸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对坐手谈君子雅事,以前在启明父王也逼着我学过一些的,只是许多年没碰过了,想来也应该生疏了。”

“会就行,来,与我手谈一局。”叶清宁随手落下一颗黑衣,一双明眸看着云逸,“赢了我,我就再送你一份厚礼。”

云逸苦笑着摇摇头,他自己的棋艺自己知道,所以压根也没想要这份厚礼,只是舍命陪君子一般,捻出一颗白子与叶清宁对弈。

两个人棋盘上捉对厮杀,嘴上却也没有闲着。

“想家吗?”落下第二颗黑子的时候,叶清宁突然问道。

云逸愣了愣,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研究棋局——其实没什么好研究的,两个人加起来才落了三颗子。

“还好吧。”云逸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落下自己的第二颗棋子,“我都已经快不记得家长什么样子了,所以也无所谓想与不想。”

“你刚刚说‘对坐手谈,君子雅事’,我却不这样觉得。”叶清宁笑了笑,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君子坐而论道只是求同存异,但对弈手谈却是要分一个胜负的,既然要求胜,便是无所不用其极,哪里算得上什么君子……下棋,是鬼阵之术。”

“先生的意思是……”云逸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叶清宁手里捏着一颗黑子,看着被他们俩折腾得混乱不堪的棋盘,扫视一圈才在一个角落里落子,然后拢着手说:“如果把如今的天下比作一方棋盘,那么天下离乱的根源,其实就是因为下棋之人和我们一样,是两个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

“而你,你现在已经有了接手这副棋盘的能力,面对这个随时都有可能崩盘的棋局,你是要一味地继续求胜,还是想办法先梳理清楚棋子,再谋定而后动呢?”

“当然是谋定而后动。”云逸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么,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梳理?不必紧张,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

“呃……”云逸想了想,酝酿片刻,说道,“首先是流民吧,先安置好了流民,才能保证没有后顾之忧。”

云逸说要抬头看了叶清宁一眼,见他没反应,才继续说道:“然后是先生|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给我的那五万兵马,那是我自己能够调动的军队,只有把他们握在手里,我才有说话的底气。”

“还有吗?”叶清宁手指滴滴答答地敲着棋盘,问道。

“还有就是巩固齐王和宁王的联盟……”

“这些事情,你一个人做得来吗?”叶清宁打断了云逸的话,皱着眉问道。

云逸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太祖皇帝有英灵殿二十四功臣为他出生入死征战天下,而如今你云逸手里有什么?”叶清宁语气平淡,但其中包含的深意却足以振聋发聩,“作为一个主君,手底下若是无人可用,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而孤家寡人,向来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这不是有先生在吗,先生一个人,能敌十万雄兵!”云逸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又怕叶清宁怪罪,赶紧闭了嘴。

“你太依赖我了。”叶清宁出乎意料的居然也没有生气,只是摇摇头,叹道,“虽说我也很想做祖师爷叶凌尘那样的人,但我终究不是叶凌尘,你也不是太祖皇帝啊……这条路,我可能不能陪你再走下去了。”